景仁宫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
剪秋悄步进来,低声禀报:
“娘娘,瑞贵人宫里那个叫小进子的太监,这几日确实有些不安分,私下里在打听钦天监几位大人的轮值时辰。”
皇后:“哦?她倒是还没学乖。”
剪秋屏息垂首:“奴婢是否要……”
“不必。”皇后嘴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她既如此不安于室,本宫便给她找些事做。也免得她终日胡思乱想,扰了宫闱清静。”
她朝剪秋招了招手,剪秋立刻附耳过去。
皇后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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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日,安陵容身体不适得紧。
腹中龙胎已五个月,早先那磨人的孕吐是缓和了,可身子却并未轻省多少。
腰肢酸软,久坐不得,久站亦难耐。
到了夜间,沉睡正酣时,小腿肚常会骤然绷紧,抽筋的剧痛猛地将她从梦中拽醒。
她知一会儿就会过去,只得蹙紧眉头,忍过那阵酸胀刺痛,再由守夜的宫女慌忙上前为她揉按舒缓。
沈眉庄同住一宫,来得勤。
见她终日恹恹地倚在暖榻上,连妆奁都懒怠碰,便温言宽慰,只说这些都是孕中常见的辛苦,熬过去便好了。
她吩咐小厨房每日特意为安陵容煮一盏温热的牛乳,又或用上好的豚骨细细熬出浓白汤底,撇净浮油,拿来煨粳米粥。
安陵容听着,只觉身上依旧沉重,懒懒地不想动弹,连思绪都变得迟缓。
心里头漫无边际地想着:这般折腾下去,只怕吾命休矣。
幸而,母亲林氏的眼疾一日好过一日,已能视物。
这日外面刚落过一场雪,天色澄净,她甚至由寒玉陪着,去御花园里转了转,看了那雪覆红梅的景致。
回来后,林氏身上还带着殿外清冽的寒气,眉眼间却满是舒朗的笑意。
殿内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正旺。
她坐到榻边,安陵容便像幼时那般,自然而然地侧身枕上母亲的膝头。
青丝如瀑,散落下来,她蹭着母亲质地柔软的衣襟。
安陵容闭着眼,感受着母亲温热的手一下下轻柔地抚过她的发丝,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的家中闺阁。
她声音闷闷的:
“母亲当年怀着我时,也是这般周身不适,难以安枕么?”
林氏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笑意便从声音里漫了出来,温和得像春日晒暖的湖水:
“是啊。那时比你现在还不如,整日里头晕脚软。”
她低下头,看着女儿苍白却依稀能见幼时模样的脸,目光里充满了怜爱:
“可是啊,容儿,等你真的出来了,那么小,那么软的一团……那一刻就觉得,之前所有的苦楚,都值得了。”
安陵容听着,想象着那时的情景,嘴角不自觉便弯了起来。
一种混合着酸楚与温暖的奇异暖流缓缓包裹住心脏。她往母亲怀里又依偎得更紧了些,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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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贵人博尔济吉特氏的日子,自除夕夜后,便真真如坠冰窟。
先是内务府送来的份例愈发不堪,炭劣烟浓,衣料粗硬,膳食也时常是冷的。
听闻储秀宫的柔嫔身体不适,近几日都不得安睡,几日的晨省也都没去。
继而,宫中开始流传起一些闲言碎语,说瑞贵人命格晦暗,冲撞了宫中的喜气,才引得有孕妃嫔生病。
往日里还能说上两句话的低位嫔妃,如今见了她如同见了瘟神,避之唯恐不及。
皇后更是以“静心修德,以正流言”为由,免了她每日的请安,实则是将她彻底圈禁在宫苑里。
这一日,寒风凛冽,瑞贵人宫中的炭盆却又熄了,那劣炭只冒烟不起火,呛得人直流眼泪。
宫女宝鹃踏着雪去了内务府,回来时却仍是两手空空。
肩头与发梢沾着的未化的雪粒,是她此行唯一的收获。
她垂首立在殿内,将内务府总管太监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推诿之辞一一禀明。
道是柔嫔娘娘近日身体抱恙,心气儿不顺,特意发下话来,不许他们再给瑞贵人宫里支派份例。
“她竟如此胡作非为!”
瑞贵人一股恶气直冲顶心,抓起手边一盏温茶便狠狠掼在地上,“仗着个肚子作威作福,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宝鹃无言以对,只默默蹲下身,一片一片拾起碎瓷,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瑞贵人颓然跌坐回冰冷的榻上,胸口剧烈起伏着。
那股怒气过后,便是更深更重的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丝丝缕缕钻进骨头缝里。
这深宫,真是冷得彻骨,也暗得没有一丝指望。
她蜷缩起来,拉过一条锦被裹住自己。
正当她神伤之际,宝鹃又进来通传,道是皇后身边的剪秋姑姑来了。
瑞贵人慌忙掀被起身迎了出去。
只见剪秋,带着两个携着东西的小宫女和小太监,正站在庭院中。
“剪秋姑姑?”
瑞贵人心中惴惴,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到访是祸是福,声音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惊惶。
剪秋脸上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微微福身行礼:“给瑞贵人请安。”
她侧身示意,身后小太监便将一小筐上好的的银炭呈了上来。
她继续道:“皇后娘娘心慈,念着今冬酷寒,特命奴婢送些新炭来给贵人添添暖意。”
那银炭光泽温润,在这灰暗冰冷的绛雪轩里,简直比黄金还耀眼。
对于正饱受冻馁之苦的瑞贵人而言,真真是雪中送炭了。
她眼眶一热:“臣妾多谢皇后娘娘恩典!劳姑姑走这一趟。”
剪秋笑着道:“娘娘让奴婢带话给贵人,说流言蜚语终会过去,贵人需得自己稳住心神,万万不可自乱阵脚。静待天时,方是正理。”
她顿了顿,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这冷寂的宫院,又道:
“说起来,前几日竟冻死了一位久居深宫的太妃,皇后娘娘闻讯震怒,严加彻查,才知是内务府那起子小人惫懒懈怠,克扣份例所致。娘娘特命奴婢挨个宫室细细清点,看看都缺什么少什么,一律补齐,绝不能再出这等纰漏。”
这时,旁边跟着的一个小宫女像是忍不住般,怯生生地插嘴道:
“剪秋姑姑,奴婢倒是听人说……那位孙太妃,不全是冻死的,像是被隔壁宫里那些什么厌胜之术给咒死的……”
话未说完,剪秋立刻侧首厉声斥道:“没来由的胡吣什么!主子面前也敢嚼这等舌根?”
那小宫女吓得立刻缩起脖子,垂首颤声道:“奴婢知错,奴婢再不敢了!”
剪秋继续斥道:
“宫中最忌巫蛊厌胜之术!皇上更是深恶痛绝。这等杀头的话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管好自己的嘴!”
小宫女噤若寒蝉,再不敢出声。
剪秋这才又笑着对瑞贵人福了一礼,语气恢复如常:
“东西既已送到,娘娘的话也已带到,奴婢就不打扰贵人歇息了。”
说罢,便领着人转身离去。
瑞贵人立在原地,望着那筐银炭,又想着方才那宫女“无心”的话语,方才那点暖意竟又被一层更深的寒意覆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