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窗外积雪上“咯吱……咯吱……”的轻响,像一把冰冷的锉刀,一下下刮在林枫的耳膜上,也刮在他刚刚被“家”的温暖稍微软化了些的心尖上。所有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炸毛般的警觉和一股直冲头顶的寒意,比这北满深夜的朔风更刺骨。
他猛地坐起,动作带起了破被子,一股冷空气趁机钻了进来。他顾不上这些,一只手死死捂住旁边也要起身的沈清禾的嘴,另一只手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眼神凌厉地指向窗外。黑暗中,他能感觉到沈清禾的身体瞬间绷紧,呼吸也屏住了,只有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在朦胧的黑暗里,反射着一点微光,写满了惊愕和随之而来的冷静。
两人像两尊突然被冻结的雕像,维持着这个紧张的姿势,侧耳倾听。
外面的声音停了。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穿过废墟缝隙时,那永不停歇的、如同鬼魂呜咽般的呼啸。
是走了?还是……也在听里面的动静?
林枫的心跳得像要擂破胸膛,他轻轻、极其缓慢地挪开捂住沈清禾的手,指尖能感觉到她唇瓣的冰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对她使了个眼色,用气音几乎不成调地说:“……别动……我……我去看看……”
他赤着脚,踩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像只捕猎前的猫,弓着身子,一点点挪到窗边。窗户糊着厚厚的、发黄的旧报纸,根本看不清外面。他不敢捅破,只能把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带着裂缝的窗框上,努力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除了风声,还是风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顺着腿骨往上爬,冻得他牙齿忍不住想打颤,又被他死死咬住。背后的冷汗,却已经浸湿了单薄的内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更添了几分寒冷。
难道真是听错了?是风卷起雪块砸在墙上的声音?还是……某种小动物?
就在他几乎要说服自己是神经过敏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像是小石子落在雪地上,又像是……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他们这间破屋后墙堆放杂物的声音!
不是错觉!真的有人!
林枫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对沈清禾急促地低吼:“趴下!别出来!”
说完,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甚至来不及穿鞋,猛地拉开那扇吱呀乱响的破木门,赤着脚就冲进了外面冰天雪地的寒夜里!
“谁?!站住!” 他嘶哑的吼声在寂静的夜里炸开,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门外,月光凄清,照在皑皑白雪上,反射着冷冽的光。寒风像无数把冰刀,瞬间裹住了他只穿着单薄内衣的身体,冻得他一个激灵,皮肤像被无数根针扎一样刺痛。他一眼就看到,屋子后墙的阴影里,一个模糊的黑影,正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窜起,向着基地外围的废墟深处狂奔!
“妈的!抓住他!” 林枫想都没想,赤着脚就踩进没到脚踝的积雪里,刺骨的冰冷瞬间淹没了他的双脚,但他此刻根本感觉不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跑了!
他一边追,一边用尽力气大喊:“来人!有情况!抓特务!”
他的喊声和刚才的动静,已经惊动了附近巡逻的哨兵和几个睡得不沉的工人。一时间,手电筒的光柱乱晃,杂乱的脚步声和惊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在哪?!”
“什么人?!”
“包围过去!”
那个黑影显然对基地的地形不如他们熟悉,在废墟间跌跌撞撞,速度并不算太快。林枫赤着脚在雪地和碎砖石上狂奔,每一步都钻心地疼,冷得麻木,但他死死盯着那个背影,拼命追赶。几个闻讯赶来的战士也迅速包抄过去。
眼看就要被合围,那黑影狗急跳墙,猛地转向,扑向一段半塌的、布满钢筋的矮墙,似乎想翻过去。
“砰!”
一声枪响划破夜空!是老赵!他带着人从另一个方向堵了过来,鸣枪示警!
“再跑打死你!” 老赵的怒吼如同炸雷。
那黑影被枪声吓得一个趔趄,动作一滞。就这一瞬间的工夫,几个战士已经猛扑上去,像饿虎扑食一样,将他死死地按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挣扎声、呵斥声、肉体撞击声混杂在一起。
林枫喘着粗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跟前,冰冷的雪渣和碎石硌得他脚底生疼,但他顾不上了。手电筒的光柱集中打在那个被按在地上、仍在徒劳扭动的人脸上。
那是一张陌生的、带着惊恐和几分猥琐的脸,三十多岁年纪,尖嘴猴腮,冻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身上穿着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棉袄,不像军人,倒像个……二流子。
“搜!” 老赵厉声下令。
战士们立刻在他身上搜查起来。除了几块冻硬了的干粮,一把小刀,还有……一小卷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老赵一把夺过,就着手电光打开。油纸里包着的,是几张画着潦草线条和标注的纸!上面赫然画着基地的简易布局,几个关键车间和那台自攒机床的位置被特别圈了出来!旁边还用铅笔写着一些歪歪扭扭的字,像是观察记录——“一号炉已修复”、“自制机床一台,位于东三车间”、“警卫巡逻间隔约两小时”……
间谍!果然是来摸底的!
林枫看着那几张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赤脚站在雪地里更冷!真的有人盯上他们了!而且已经摸到了这么近的距离!
“说!谁派你来的?!” 老赵一脚踩在那家伙的后背上,力道大得让对方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长……长官饶命!饶命啊!” 那家伙吓得魂飞魄散,鼻涕眼泪流得更凶,“我……我就是个跑腿的!混口饭吃……是……是‘黑三爷’……是黑三爷让我来的!他……他让我来看看,这……这八路的地盘里,有啥……有啥油水可捞……”
黑三爷?听起来像是个土匪头子或者地头蛇的名号。
林枫心里稍松,不是国民党正规特务?但随即又绷紧了,就算是地痞流氓盯上,也绝不是好事!这些人为了利益,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黑三爷在哪?你们有多少人?想干什么?” 老赵继续逼问,脚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在……在往东三十里的老鹰沟……人……人不多,就二三十个……原本……原本是想看看能不能偷点值钱的机器零件或者废铁去卖……没……没想干别的啊长官!”
那家伙哭嚎着,看起来不像说谎。
老赵和林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二三十个土匪,虽然乌合之众,但躲在暗处,像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它恶心人!而且,谁能保证他们背后没有别的势力指使?
“押下去!严加看管!” 老赵挥了挥手。
战士们像拖死狗一样把那家伙拖走了,雪地上留下凌乱的痕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恐惧的尿骚味。
危机暂时解除,但气氛却更加凝重了。手电光下,众人看着林枫赤着双脚站在雪地里,冻得嘴唇发紫,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哆嗦,脚下那一片雪已经被体温融化成暗色的水渍。
“你不要命了!” 沈清禾不知何时也跑了出来,身上只披了件外衣,看到林枫这副样子,脸色煞白,冲过来一把扶住他,触手是他冰得像铁块一样的胳膊和双脚。她立刻脱下自己的棉衣,不由分说地裹住他,对旁边的人急声道:“快!抬他回去!生火!热水!”
林枫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抬回那间刚刚经历了一场惊魂的破屋。沈清禾立刻打来热水,强行把他那双冻得通红、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发青、被碎石划出不少血口子的脚按进温热的水里。刺痛的暖意传来,让林枫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清禾蹲在地上,用手撩着热水,小心地清洗着他脚上的伤口和污泥,动作轻柔,眼神里却带着后怕和一丝……怒气。
“你……你就不能先把鞋穿上?!” 她抬起头,瞪着他,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发颤。
林枫看着她被冻得发红的鼻尖和那双含着薄怒却更显清澈的眼睛,心里那点因为抓到间谍而生的冷意,忽然就被这带着责备的关怀给冲散了。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冻僵的脸部肌肉,表情有点滑稽。
“当时……当时没顾上……” 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沈清禾没再说话,只是低下头,更用心地清洗着他的伤口,然后用干净的布仔细擦干,拿出药膏,一点点涂抹。她的手指温热,带着药膏清凉的触感,拂过他冰冷疼痛的脚背和脚心,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刺痛、暖意和难以言喻的安心感,从脚底一直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
屋子里,炉火被重新添了煤,噼啪作响,努力驱散着寒意。外面,老赵正在安排加强警戒,战士们巡逻的脚步声更加密集和清晰。
林枫靠在摞起的被子上,看着沈清禾专注的侧脸,感受着脚上传来的、被她细心照料的温暖,再听着外面象征着安全和秩序的脚步声响。
他突然觉得,刚才那赤脚追敌的疯狂,那刺骨的冰冷,似乎……都值了。
“家”的温暖,差一点就被外来的恶意彻底打破。
但幸好,它还在。而且,经过这番惊吓和混乱,仿佛变得更加真实,更加……值得用一切去守护。
只是,那个“黑三爷”,还有他手下那二三十号人,就像隐藏在黑暗中的饿狼,虽然暂时被惊退,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再次露出獠牙。
更大的威胁,或许还在后头。
林枫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那片被月光照得一片惨白的废墟。
这重建之路,果然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