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席卷了整个根据地的狂欢,像一场来得猛、去得也快的高烧。嗓子喊哑了,眼泪流干了,力气也耗尽了,人们三三两两地瘫坐在狼藉的空场上,脸上还挂着泪痕和傻笑,眼神却渐渐从极致的兴奋中褪出来,变得有些空茫。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一股子……庆典过后特有的、带着点疲惫的虚无。
林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人声鼎沸的中心挣脱出来的。他像是梦游一样,回到了指挥部那间熟悉的土坯房。关上门,外界的喧嚣被厚厚的土墙滤掉大半,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如同远山回音般的残余。屋子里,油灯早就灭了,只有窗户纸透进来的、西斜的阳光,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划出几道斜斜的光柱,光柱里无数微尘慌乱地飞舞着。
他慢慢走到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桌面,留下几道清晰的痕迹。桌上还摊着地图,那些代表敌我态势的红蓝箭头,此刻看来,像是一个已经完结的、荒诞的棋局。他拿起那张印着“天皇玉音”的号外,纸张粗糙的触感还在,油墨味也还在,可上面承载的那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却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赢了。
他试图在心里咀嚼这两个字,可舌头底下泛起的,不是甜的,而是一种混合着铁锈和硝烟的、涩涩的味道。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小东北断腿处渗出的脓血,一会儿是坪山堡废墟里那幽幽的绿光,一会儿是雷鸣可能已经冰冷僵硬的脸,一会儿又是空场上那些激动到扭曲的面孔……
历史的车轮碾过去了,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群站在废墟上、不知所措的人。
他颓然坐下,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怀里那个油布包裹的存在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像一块冰,又像一块烧红的炭,烙在他的胸口。他把它掏出来,放在桌上,就搁在那张宣告胜利的号外旁边。一纸轻飘飘的捷报,一个沉甸甸的、来自地狱的证据。这对比,何其讽刺。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了。
王猛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潮红,眼睛里布满血丝,身上那股浓烈的、混合着汗臭和劣质酒气(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的味道,瞬间冲淡了屋子里的尘土气。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一屁股坐在林枫对面的条凳上,凳子腿发出危险的嘎吱声。
“老……老林!” 他大着舌头,脸上是那种毫无阴霾的、纯粹的兴奋,“你……你咋一个人猫……猫在这儿?出去……出去跟弟兄们……喝……喝两盅啊!天大的喜事!他娘的……十四年!整整十四年啊!” 他说着,眼眶又有点发红,用力拍了拍林枫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林枫龇了龇牙。
林枫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却没成功。“我……我有点累。” 他声音干涩。
“累?累个球!” 王猛不满地挥挥手,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和憧憬,“哎,老林,你说……这仗打完了,咱……咱以后干啥?回家种地?还是……还是跟着队伍进城?听说……听说城里头,有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嘿!” 他咧着嘴,露出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那笑容单纯得像个孩子。
回家种地?进城?
林枫看着王猛那充满向往的脸,心里一阵刺痛。是啊,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战争结束,意味着可以回归最平凡、也最珍贵的生活。可他们呢?他林枫呢?还有……怀里揣着这个玩意儿,他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去种地,或者去享受电灯电话吗?
“还……还早呢。” 林枫避开王猛的目光,含糊地说,“鬼子……只是投降,枪……还没完全放下。后面……后面的事儿,多着呢。”
“那怕啥!” 王猛满不在乎,“大势已定!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等接收完,安顿下来,咱也过过安生日子!” 他憧憬着,完全没注意到林枫眼神里的复杂。
又聊了几句(主要是王猛在说,林枫心不在焉地听),王猛被外面几个同样喝高了的干部嚷嚷着拉走了,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没过多久,周文博也进来了。他和王猛完全是两个状态,脸上看不出多少狂喜的痕迹,只有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清醒。他手里还拿着一叠刚收到的文件和电报。
“庆祝可以告一段落了。” 周文博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工作才刚刚开始。”
他把一份文件递给林枫:“看看吧。总部紧急指示,要求各部迅速行动,向周边日伪军据点推进,受降,接收武器装备和物资。同时,要警惕国民党顽军的动作,他们也在拼命抢地盘。”
林枫接过文件,纸张在他手里沙沙作响。上面的字句冰冷而务实,将刚刚还沉浸在狂欢中的人们,一把拉回了残酷的现实。胜利,不是终点,而是另一场更加复杂、甚至可能更加凶险的博弈的开始。
“还有这个,” 周文博又递过一份电报,语气更加凝重,“是关于东北的。苏联红军进展神速,关东军主力正在迅速崩溃。中央要求我们,立刻着手选拔和准备干部、技术人员,随时准备北上,参与接收和管理东北的工业基地。”
东北!
这两个字像锤子一样敲在林枫心上。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周文博。东北,那里有他梦寐以求的工业基础,有共和国未来的钢铁脊梁,可那里,如今是苏军占领区,是各方势力眼红的肥肉,更是……国际博弈的棋盘!
历史的车轮,并没有停下,只是换了个车道,以另一种方式,继续轰然前行。
“我们……我们的人,技术和思想,都……都还没完全准备好。” 林枫感到一阵心虚,话语有些结巴,“‘种子计划’才刚起步,拔苗助长……怕是,怕是不行啊。”
“没有时间让我们慢慢准备了。” 周文博斩钉截铁,“形势不等人!我们必须克服一切困难,把能派出去的人,尽快派出去!林工,这方面,你要负起主要责任!”
林枫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看到周文博目光下移,落在了桌上那个油布包裹上。
“至于这个……” 周文博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已经通过绝密渠道,向上级做了汇报。这东西,和你发现的情况,恐怕……只是冰山一角。上级指示,严密封锁消息,原件……要尽快、绝对安全地送到指定地点。”
林枫的心猛地一紧。他下意识地用手盖住了那个油布包裹,仿佛那里面不是冰冷的玻璃瓶,而是一碰就炸的惊雷。
“我……我明白。” 他涩声答道。
周文博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去处理那堆积如山的文件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林枫一个人。夕阳的光线变得更斜,更红,像血一样透过窗纸,染红了桌面,也染红了他手下的那个油布包裹。
外面的喧嚣彻底平息了,偶尔传来几声疲惫的鼾声,或者伤兵压抑的呻吟。庆祝的篝火已经熄灭,只剩下灰烬在晚风中打着旋儿。
狂欢结束了。
思考,或者说,更加沉重的负担,才刚刚开始。
林枫看着桌上那两样东西——宣告战争结束的号外,和代表着战争遗留罪恶的毒剂样本。
胜利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脚下的路,还很长,很长。而且,布满了看不见的荆棘和陷阱。
他缓缓拿起那个油布包裹,重新揣进怀里,那冰冷的触感,仿佛已经和他的体温,和他的命运,彻底融为一体。
夜幕,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