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烟尘和灰烬,在百家镇上空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几十座土高炉如同沉默的巨兽,蹲伏在河滩地和山坡上。
炉膛里日夜不息地燃烧着砍伐来的木材烧制的炭火,映得附近劳作的人们脸上忽明忽暗,带着一种疲惫而亢奋的异样红晕。
投入的时刻终于到来。
在刘福贵亲自督阵和宣传队敲锣打鼓的助威声中,一筐筐从社员家中收集来的“废铁”——残缺的农具、生锈的铁钉、甚至几口敲漏了的破锅。
连同那些从破庙搬来的、不知是何金属的佛像残件,被混杂着就地挖取的、成分不明的所谓“矿石”,一股脑地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炉口。
热浪扑面,火光冲天。
人们围在四周,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仿佛那喷薄的火焰中,即将诞生出支撑国家脊梁的“钢铁元帅”。
王老五,原王家村的一个二流子,因其在运动中上蹿下跳、喊口号最响,被刘福贵破格提拔为炼钢队的副队长,此刻更是挤到最前面,唾沫横飞地指挥着。
“加火!再加火!把咱们的革命热情都烧进去!”
“快了!快了!你看那火色,肯定能出好钢!”
他挥舞着手臂,激动得满脸油光。
诛皎站在稍远一些的土坡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他身旁站着李卫国和赵振华,两人的脸色都异常难看。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李卫国看着那些被投入火中的、尚且能修复使用的旧农具,心疼得直哆嗦。
赵振华则盯着那混杂不堪的原料,低声道:“皎哥,这……这能炼出个啥?”
诛皎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答案,早已注定。
经过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奋战”,激动人心的“出钢”时刻到了。
刘福贵、王建国以及县里派来的一个观察员,都来到了最大的一座高炉前。
王老五抢过一把大铁锤,在无数双期盼的眼睛注视下,猛地砸向封堵出铁口的泥块。
“出钢啦!”
伴随着他嘶哑的呐喊和泥块的碎裂,一股粘稠、暗红、夹杂着大量黑灰色杂质和气泡的糊状物。
如同腹泻般,淅淅沥沥地流了出来,淌进下面事先挖好的土坑里。
没有想象中钢水奔流的壮观,没有炽白耀眼的光芒,只有一股刺鼻的、混合着硫磺和焦糊味的浓烟升起。
那流淌出来的东西,很快在土坑里凝结成一块块形状不规则、颜色黯淡、布满蜂窝状孔洞和沙石夹杂的疙瘩。
现场一片寂静。
只有炉火还在噼啪作响。
人们脸上的兴奋和期待,如同被冷水浇灭的炭火,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困惑。
这就是……钢铁?
王老五还不死心,用铁钳夹起一块已经冷却不少的疙瘩,献宝似的捧到刘福贵和县观察员面前。
“刘社长,领导!您看!我们炼出钢了!”
那疙瘩表面粗糙,颜色灰黑,用力一敲,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甚至能看到里面嵌着的石子和小铁钉。
刘福贵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县观察员皱着眉头,用脚尖踢了踢那块“钢”,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
“刘社长,王书记,这就是你们奋战多日的成果?
这能叫钢吗?这连合格的生铁都算不上!完全是一堆废渣!”
“领导,这……这火候可能还差点……”刘福贵试图解释,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火候?”观察员冷哼一声,指着其他也陆续“出钢”的高炉,“你看看!
哪一座炉子出来的不是这种东西?劳民伤财!浪费时间!”
他的话像一记耳光,扇在所有参与炼钢的人脸上。
王老五捧着那块废渣,僵在原地,脸上的激动变成了尴尬和惶恐。
人群中开始响起窃窃私语。
“我就说嘛,这玩意儿能炼出钢?”
“白瞎了那些好木炭,还有我家那口还能补补的锅……”
“这么多天,地里的活都耽搁了,就弄出这?”
失望、抱怨、质疑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之前被狂热压制的理性,开始重新抬头。
诛皎这时才缓步走了过去。
他捡起地上另一块较小的废渣,在手里掂了掂,目光平静地看向刘福贵和王建国。
“刘社长,王书记,还有这位领导。”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场地,“这就是我们目前条件能炼出来的东西。
缺乏合格的原料,缺乏专业的技术,缺乏配套的设备,仅凭热情和土法,结果……大家都看到了。”
他没有一句指责,但每一句话都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预见的事实。
县观察员看向诛皎,语气缓和了一些:“你就是诛皎副社长?我听说过你,搞生产是一把好手。你看看,现在这个情况……”
“领导,”诛皎放下废渣,语气沉稳,“我认为,炼钢的任务,应该告一段落了。继续投入,只会造成更大的浪费。
当务之急,是立刻恢复被耽搁的农业生产和水利建设,挽回损失。否则,明年公社的口粮都会成问题。”
他的话,说出了在场许多干部和社员心底不敢说的话。
“对!诛社长说得对!”
“地里的冬小麦还没追肥呢!”
“水渠再不修,开春用水就麻烦了!”
群众的呼声让刘福贵和王建国脸色变幻。
县观察员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诛皎同志的意见很中肯。
我会把这里的情况如实向县里汇报。炼钢工作,暂时停止,集中力量恢复生产!”
命令下达,如同赦令。
人们纷纷扔下手中的工具,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王老五和他那几个上蹿下跳的同伴,则如同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在众人无声的鄙夷目光中,灰溜溜地躲到了人群后面。
一座座土高炉的火光相继熄灭,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堆堆无法处理的废渣。
如同巨大的伤疤,记录着这段荒诞的历史。
诛皎看着那堆废渣,眼神冰冷。
这出闹剧,终于以失败收场。
但代价,已经付出。
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带领人们,尽快从这片荒诞的废墟上站起来,抢回被耽误的农时。
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