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是在剧痛中恢复意识的。
他眼皮沉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他花很长时间才适应病房内昏暗的光线,看清了守在床边的,是程度和两名荷枪实弹的警卫。
“厅长,您醒了!”程度声音带着哽咽和难以抑制的激动,“太好了!您昏迷了三天,可把大家急坏了!”
祁同伟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程度连忙用棉签蘸水湿润他的嘴唇。
缓了片刻,他才用沙哑微弱的声音问:“…兄弟们…怎么样?”
“都好!都好!参与袭击的三十三人,当场击毙七人,重伤十六人,其余全部抓获!我方除了您,只有两名同志轻伤!厅长,您…您太神了!”程度语气中充满了崇拜。
祁同伟微微松了口气,随即感受到全身无处不在的疼痛,那是勋章,也是代价。
他闭上眼,积蓄着一点力气。
程度犹豫了一下,脸上浮现出更浓的兴奋和敬畏,压低声音道:
“厅长,还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省委常委会刚刚通过决议,提名您为副省长人选,继续兼任公安厅厅长,并且…提名您兼任省监察委员会主任!文件已经上报中央,公示期马上就要开始了!”
“……”
祁同伟猛地睁开眼,那双因失血而略显黯淡的眸子,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他死死盯着程度,仿佛要确认这不是麻醉药未退的幻觉。
副省长?省监察委员会主任?
这两个头衔,如同两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酸楚、释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委屈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多年来用坚硬外壳筑起的堤坝。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眶无法控制地迅速泛红、湿润。
程度识趣地带着警卫悄然退到外间,留下祁同伟独自消化这石破天惊的消息。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监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祁同伟怔怔地望着天花板,视线渐渐模糊。
副省级…监察委员会主任…
曾几何时,这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野望,却也是他几乎不敢触碰的奢望。
他一个毫无背景的农村娃,从岩台山那个穷沟沟里爬出来,考上汉东大学,进了公安系统,一路走来,哪一步不是豁出性命去拼、去争、去抢?
他流过多少血,受过多少伤,熬过多少不眠之夜?没有人知道。
别人只看到他火箭般的升迁,只会在背后嚼舌根,说他的官是“哭坟哭来的”,是“给梁璐下跪求来的”。
“哭坟”?
彼时的祁同伟,刚从边境缉毒一线调回地方,任京州市公安局政保处处长。但这份“调回”并非荣光,而是梁群峰(梁璐父亲)的又一次隐性打压,
——此前他因拒绝梁璐的逼婚,被从省厅“发配”到偏远乡镇司法所,靠拼着命缉毒立了二等功,才勉强回到市区,却始终被梁家人视为“不听话的刺头”。
更致命的是,他远在农村的老母亲,因“儿子得罪权贵”,在老家被当地恶势力报复——宅基地被强占,老人出门还遭匿名威胁。
祁同伟多次向上级反映,却因梁群峰的暗中阻挠,投诉石沉大海。
彼时,他得知时任省委书记赵立春要回乡祭祖,而赵立春与梁群峰虽同属汉东官场核心,却存在权力制衡的微妙关系,
——对祁同伟而言,赵立春是唯一可能顶住梁家压力、护住他家人的“破局者”。
祭祖当天,祁同伟本是作为公安系统的安保人员随行,并无主动攀附的打算。直到赵立春在祖坟前驻足,身边人纷纷上前表忠心时,有个梁群峰的亲信故意大声调侃:
“有些人啊,连自家老人都护不住,还谈什么为人民服务?”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在祁同伟心上——他看着远处暗中监视的梁家人,又想起电话里母亲哽咽的声音,突然意识到: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他的“硬气”只会让家人付出代价。
他才选择“哭坟”,
而这一幕被有心人拍下,就成了他“谄媚”、“作秀”的证据。
然而“下跪”梁璐?
祁同伟的心猛地一阵抽搐,那是他心底最深、最不愿触碰的伤疤。
梁璐…那个仗着父亲是原汉东省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梁群峰,就自以为可以掌控他人命运的女人!
当年她看上了自己,用尽手段追求不成,便恼羞成怒。
是她父亲梁群峰,那个道貌岸然的老家伙,亲自找他“谈话”,言语间充满了威逼利诱,
——要么顺从梁璐,前程似锦;要么,就等着在基层派出所待到老死,甚至他远在农村、辛劳一生的父母,也可能发生“意外”……
他祁同伟,那时不过是个刚有点成绩的小警察,拿什么跟盘踞汉东多年的梁家斗?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雨夜,在梁家那间奢华却令人窒息的客厅里,梁群峰居高临下的眼神,和梁璐志在必得的得意笑容。
那一跪,跪碎了他作为一个男人所有的尊严和骄傲。
那不是祈求爱情,那是屈辱,是在强权面前为了生存和渺茫前程不得不低下的头颅!是为了保护身后那对老实巴交、指望他出人头地的父母!
谁又真正懂他?谁又知道他每一次在梁家强颜欢笑的背后,藏着多少恶心和愤懑?谁又明白他后来近乎偏执地追求权力,除了男人的本性使然,又何尝不是一种对过去屈辱的疯狂补偿和对自身命运的抗争?
如果没有陆则川的空降…
祁同伟的思绪回到了那个节点。是陆则川的到来,像一把利剑,劈开了汉东铁板一块的局面,也给了他挣脱梁家阴影、真正凭本事立身的机会。
是陆则川的信任和放手使用,让他得以在林城大展拳脚,用实实在在的、谁也抹杀不了的功绩,赢得了今天的地位。
他祁同伟,真正靠过谁?梁家吗?
那不过是屈辱的交换。他真正依靠的,是自己的狠,是自己的命,是豁出一切也要往上爬的决绝!
是陆则川,让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上升的道路,除了交易和屈膝,还可以凭借能力和忠诚去开拓。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巾。
这泪水,不为疼痛,只为这迟来的、淬炼了血与火才换来的认可。多年的压抑、委屈、不甘,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这副省长的位置,这监察委主任的权柄,同样也是他祁同伟用命拼来的!
是他踩着刀尖、浴着鲜血,一步步挣来的!
从今往后,看谁还敢在背后议论他的“哭坟”和“下跪”!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他祁同伟,站在这汉东的权力之巅,靠的是实打实的功绩和铁血的手段!
……
就在祁同伟于病房内心潮澎湃之际,
省纪委的专项巡视组在田国富的坐镇下,成果丰硕。不仅林城又有一批干部落马,吕州、京州等地也陆续传来有官员被带走调查的消息。
田国富手段老辣,证据链做得极其扎实,让人无从置喙,其展现出的“配合”姿态和强大战斗力,让高育良和陆则川在倚重的同时,心底那丝警惕也更深了。
京城方面,关于沙瑞金的最终处理意见依然没有明确下达,他依旧处于“配合调查”的状态。
这种悬而不决,本身就是一种微妙的信号,让汉东某些残余势力依旧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京州,在李达康的强力手腕下,商界风气为之一肃。
王大路等人变得异常“乖巧”,积极配合各项检查,京州的经济发展规划在一种高压下的稳定中逐步推进。
祁同伟的晋升,如同一剂强心针,也像一块投入水面的新石头。
它标志着以陆则川、高育良为核心的新权力格局进一步巩固,但也必然会引起新的平衡与博弈。
祁同伟慢慢擦去眼角的湿痕,眼神重新变得坚定、锐利,甚至比受伤前更添了几分深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
身上的伤疤会愈合,心头的疤痕却永远都在,它会时刻提醒他来自何处,这一路走得多么艰难。
副省长、公安厅长、监察委主任…这不仅仅是荣耀和权力,更是沉甸甸的责任和更凶险的征途。
他这条从农村杀出来的血路,还远未到尽头。
他深吸一口气,牵动了伤口,一阵剧痛,却让他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