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晨雾裹着霜气,沉甸甸地压在芸香村低矮的屋檐上。姜芸推开合作社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一股混杂着丝线、染料和陈年木头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仓库里,几十个绣娘正埋头赶制供销社追加的订单,针尖在绷布上穿梭的细碎声响,像一群勤劳的春蚕在啃食桑叶。然而,这看似热火朝天的景象,却压在姜芸心头一块巨石之下——合作社的“家”,至今仍悬在半空。
村长赵德顺那张油滑的脸,又浮现在眼前。三天前,他叉着腰站在那间本该属于合作社的闲置仓库门口,腰间那串黄铜钥匙叮当作响,晃得人眼晕。
“芸丫头啊,”他剔着牙缝,慢悠悠地说,“这仓库年久失修,屋顶漏雨,墙根也潮得很。村里想修,可这工钱、料钱……嘿嘿,合作社不是快有钱了?不如先垫上?等赚了钱,村里再还你。”他眯缝的小眼睛里,精明的算计藏都藏不住,“还有这管理费嘛,一年5%,不多,就当村里给你们看场子、跑腿的辛苦费了。这可是规矩!”
规矩?姜芸指节捏得发白。公社文件上白纸黑字写着“支持农村手艺人发展,严禁违规收取费用”,赵德顺却视若无睹。她据理力争,赵德顺便撒泼打滚,甚至放话“不交钱就别想用电用水”。仓库钥匙,他死死攥在手里,像攥着合作社的命脉。供销社的订单一天天堆积,绣娘们挤在姜芸那间狭小的绣房里,连转身都困难,效率大打折扣。姜芸心急如焚,却如困兽,找不到破局的出口。
“芸姐,供销社李老板又来电话催了,问那批围裙什么时候能交。”学员张桂兰放下绣绷,眉头紧锁,“咱们这地方,实在施展不开啊。”
姜芸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再催催,就说我们连夜赶。”她目光扫过仓库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半成品,那里是合作社的希望,也是赵德顺勒索的筹码。她走到窗边,望着村口那条通往镇上的土路,心中默念:县里通知的考察团,今天该到了吧?那里面,有能压住赵德顺的人吗?
正思忖间,村口方向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小村的沉寂。几辆吉普车卷着尘土驶入村道,最终停在合作社门前。车门打开,公社书记陪着一位身形挺拔、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男人面容清癯,目光锐利而沉稳,正是县长周振邦。他身后跟着几位县里各部门的负责人,还有个梳着羊角辫、约莫十来岁的小女孩,正是县长的女儿林萌萌。
“周县长,这就是我们县的‘芸香非遗绣娘合作社’,带头人姜芸同志。”公社书记热情地介绍。
姜芸快步迎上前,强压下心头的激动与忐忑,声音平稳:“周县长,各位领导好,欢迎指导合作社工作。”
周振邦的目光落在姜芸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兴趣:“姜芸同志,听说你们合作社办得有声有色,还带动了不少村民增收?带我们看看吧。”
姜芸引着众人走进仓库。仓库里,绣娘们看到县长来了,都有些紧张,手下的针脚也慢了几分。周振邦饶有兴致地走到几位绣娘身边,俯身看她们手中的绣品。他拿起一方绣着兰草的手帕,指尖捻了捻丝线,又仔细看了看针脚的细密程度,微微颔首:“这手艺,不简单啊。”
“这些都是我们合作社的学员,经过一个多月的培训,现在已经能独立完成一些基础绣品了。”姜芸介绍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她指了指正在教小满触觉教学的周建军女儿,“像小周,还有小满,她们虽然身体有些不便,但学得特别快,绣出来的东西很有灵气。”
周振邦的目光落在专注用指尖触摸绣品纹路的小满身上,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好,好!非遗传承,就是要这样,让有需要的人也能有一技之长,自力更生。”他转向姜芸,“姜芸同志,你们这个模式很好,既传承了技艺,又解决了就业,还创造了价值,值得推广!”
姜芸心中一暖,但更关键的问题还在眼前。她不动声色地引着周振邦走到仓库中央,指着略显拥挤的空间和堆在一旁的绣品,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周县长,您看,我们现在订单越来越多,学员也增加到五十多人,可这场地……实在太小了,施展不开。效率上不去,很多订单都不敢接,怕耽误了交货期,砸了合作社的牌子。”
她顿了顿,目光似是无意地扫向仓库那扇紧锁的侧门,那里通向那间被赵德顺扣下的闲置仓库。“村里本来有间闲置的大仓库,位置、大小都特别合适。我们多次跟村里协调,赵村长他……”她微微蹙眉,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赵村长说仓库需要维修,要我们先垫付维修费,还要每年交5%的管理费,否则……就不给钥匙,连水电都……”
“哦?”周振邦眉头瞬间拧紧,锐利的目光扫向陪同在侧、早已脸色发白的赵德顺。赵德顺刚才还堆着笑,此刻额角冷汗都冒了出来,他赶紧上前一步,腰弯得更低:“周县长,您听我解释!那仓库确实年久失修,屋顶都漏雨了!村里集体经济困难,拿不出钱修嘛!这5%的管理费,也是村里开会定的,是给合作社提供服务的合理报酬,不是乱收费!我……我也是为集体着想啊!”他语速飞快,带着几分哭腔,假牙在嘴里咯咯作响。
“为集体着想?”周振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仓库里所有的细碎声响。他走到那扇紧锁的侧门前,指着门上那把崭新的铜锁,“赵德顺同志,公社三令五申,要支持农村手艺人发展,严禁向他们收取任何形式的‘保护费’、‘管理费’!这文件,你没看过?还是看不懂?”
赵德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我……我……”
“这仓库,是集体的资产,是用来发展集体经济的,不是你个人的提款机!”周振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怒气,“姜芸同志她们,白手起家,带着几十号人学手艺、找销路,为村里创收,为县里争光!你们村里,不帮着解决困难,反而设置障碍,卡脖子,索要好处!这叫为集体着想?这叫破坏发展大局!”
他猛地一指赵德顺的鼻子:“今天,我明确告诉你!第一,仓库钥匙,现在就交出来!第二,维修费,村里想办法解决,绝不能让合作社垫一分钱!第三,什么5%的管理费,立刻取消!以后合作社的经营,村里只能服务,不能干涉,更不能伸手要钱!听明白没有?”
“听……听明白了!”赵德顺腿一软,差点跪下去,声音都带了哭腔。他哆哆嗦嗦地从腰间解下那串黄铜钥匙,双手捧着,递到姜芸面前,头垂得低低的,再也不敢看周县长的眼睛。那串钥匙,此刻在他手里,重如千斤,烫得他手心冒汗。
姜芸接过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传到掌心,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她没有立刻去看赵德顺狼狈的样子,而是对着周振邦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周县长!谢谢您为我们合作社做主!”
周振邦摆摆手,脸色缓和了些:“不用谢我。这是你们应得的。好好干,把合作社做大做强,让苏绣这门老手艺,在咱们县焕发新生机,让更多乡亲们受益,就是对我工作最大的支持!”他目光扫过仓库里激动得热泪盈眶的绣娘们,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跟在父亲身后、好奇地东张西望的林萌萌,突然拽了拽周振邦的衣袖,指着张桂兰绣绷上一个用彩色丝线缠绕的简易发卡,奶声奶气地说:“爸爸,爸爸,你看这个!好漂亮!比我头上这个塑料的好看多了!”
众人循声望去。林萌萌头上别着一个粉红色的塑料发卡,样式普通,边缘甚至有些毛糙,在阳光下显得廉价而黯淡。而张桂兰绣绷上的那个发卡,虽然只是用边角料简单缠绕,但丝线的光泽和缠绕的纹路,却透着一股手工的精致和灵动。
周振邦低头看看女儿头上的塑料发卡,又看看绣绷上的丝线发卡,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看向姜芸:“姜芸同志,萌萌说得对。你们这个……手工发卡,确实比那些塑料的强多了。你们有没有考虑过,专门做这种小东西?现在孩子们不都喜欢这些吗?”
姜芸心中一动。林萌萌的发卡,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她脑海中某个模糊的角落。儿童市场!文创产品!她之前一直专注于传统手帕、围裙这些“大件”,却忽略了这些看似不起眼、却需求量巨大的小物件。她立刻回答:“周县长提醒得是!我们确实还没往这方面想。不过您看,像这种发卡,我们完全可以用边角料制作,成本低,又能体现苏绣特色,孩子们应该会喜欢!”
“对啊!”周振邦一拍大腿,显得很兴奋,“这思路就对了!不能只盯着传统的,也要看看市场需要什么!像这种小玩意儿,成本低,利润可能不低,还能把苏绣的元素融入进去,让更多人接触到它。这叫什么?哦,对,文创产品!你们可以好好研究研究!”
姜芸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们一定好好研究!谢谢周县长指点迷津!”
视察结束,周振邦一行人离开。吉普车的引擎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仓库里却像炸开了锅。绣娘们围住姜芸,七嘴八舌,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般的喜悦。
“芸姐!太好了!仓库终于到手了!”
“周县长真是青天大老爷啊!可算把赵德顺那老狐狸给治住了!”
“以后咱们可就有地方施展了!再也不用挤得喘不过气了!”
姜芸笑着安抚大家,目光却落在手中那串沉甸甸的钥匙上。仓库的问题解决了,但赵德顺那最后离开时,躲在人群后、阴鸷地盯着合作社仓库的眼神,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她心头。那眼神里,没有悔改,只有被当众羞辱后,压抑不住的怨毒和报复的欲望。她知道,赵德顺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走到窗边,望着赵德顺佝偻着背、灰溜溜走向村口的背影。冬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股阴冷。姜芸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钥匙上冰冷的齿痕,一个念头悄然浮现:赵德顺会怎么报复?是继续在村里散布谣言,还是……会采取更极端的手段?合作社刚刚起步,根基尚浅,经不起大的风浪。
她深吸一口气,将钥匙紧紧攥在手心。危机暂时解除,但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她必须提前做好准备。目光扫过仓库里忙碌的绣娘们,扫过林萌萌那个被嫌弃的塑料发卡,又落回自己手中那把开启新局面的钥匙上。文创产品的想法在脑中飞速盘旋,合作社的未来蓝图似乎又清晰了一分。
然而,窗外的寒风,似乎比刚才更凛冽了几分。赵德顺那怨毒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提醒着她,通往非遗传承和致富的道路,绝不会一帆风顺。她握紧钥匙,指节微微发白。新的挑战,已在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