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西厂偶相逢
软轿于街心稳稳停住,并未落地。四名便装护卫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街边的凌云鹤与裴远,空气霎时凝紧,周遭市井喧嚣仿佛被无形屏障隔开。
裴远下意识侧身半步,将凌云鹤略护于身后,手虚按刀柄,军旅生涯养成的警惕已刻入骨血。凌云鹤却神色不动,只静立原地,青衫微拂,目光平静地望向那顶垂帘轿子。
轿帘并未掀起,内里却传出一把清朗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却又糅杂着久居权位的慵懒与淡漠:“街边可是陛下新晋简拔的凌推官?”
此言一出,裴远心中更凛。他们方才出苏氏小院,行踪竟已落入西厂眼中。
凌云鹤微微拱手,面向轿帘:“正是鄙人凌云鹤。轿内可是汪公公路过?”
轿内人轻笑一声,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咱家不过一介内臣,当不得‘公路’之称。凌先生奉旨查案,奔波劳碌,辛苦了。”话语似是慰劳,然那“奉旨查案”四字,却咬得略重了些许。
“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凌云鹤应对得体,不卑不亢。
“哦?”汪直的声音拖长了些,似在把玩这话语,“咱家听闻,李侍郎的案子,东厂那边已有定论,说是水魅作祟,惊悸身亡。凌先生方才似是去了义庄?莫非……另有高见?”
他话语看似随意,却直指核心,显然对凌云鹤的行踪乃至初步判断了如指掌。裴远背后不禁渗出些许冷汗,西厂耳目之灵通,竟至如斯地步!
凌云鹤却似早有所料,淡然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既命凌某查案,自当尽心竭力,不敢轻信妄断。一切须有实据支撑,方能回禀圣听。”
“实据……”汪直重复了一遍,语气玩味,“凌先生是明白人。这京城里的案子,有时候,水下的东西,可比面上的‘实据’要深得多,也浑得多。”他话锋微转,忽道,“先生方才去的,是苏辨土那儿吧?可是从那‘鬼爪子’印上,瞧出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他连苏先生之事都一语道破,裴远只觉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凌云鹤目光微闪,依旧平静:“不过是一些淤泥水草,请苏先生帮忙参详参详,或许能找出凶手伪造痕迹的来处,免得被其误导,白费功夫。”
“嗯,是该仔细些。”汪直的声音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免得查案不清,反惹得一身腥臊。如今这京城,看着太平,实则暗流涌动,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不光是官员暴毙,连皇陵那边,近来似乎也不甚安宁,夜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影子晃动,护陵军都抓不住首尾,真是怪事频发……”
他忽然提及皇陵,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闲话。
凌云鹤闻言,眉峰几不可察地一动,并未立刻接口。
轿内汪直似乎也并无期待他回答,自顾自接着道:“所以说啊,凌先生查案归查案,眼睛也别光盯着一条道。这京师内外,需要操心的地方,多着呢。说不定,有些看似不相干的事,细究起来,反倒能拼出个全貌来。”
说到此处,他话音略顿,随即像是忽然失了兴致:“咱家还要进宫向万岁爷回话,就不与凌先生多叙了。望先生……好自为之,早日结案,也好让陛下安心,让这京城,少些流言蜚语。”
言罢,也不等凌云鹤回应,那轿夫便抬起软轿,护卫簇拥着,径自去了。自始至终,那轿帘都未曾掀开一线。
直到西厂人马消失在长街尽头,那无形的压力才骤然消散。街市恢复喧闹,仿佛方才只是一场错觉。
裴远长长吁出一口气,发觉手心竟有些微汗,他看向凌云鹤,低声道:“先生,这汪直……他此言何意?皇陵异动?是真是假?莫非与李侍郎之死有关?”他只觉得那太监话语机锋处处,云山雾罩,令人难以捉摸。
凌云鹤伫立原地,目光仍望着西厂人马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秋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
“真亦假时假亦真。”凌云鹤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汪直此人,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执掌西厂,岂是易与之辈?其言绝不会无的放矢。”
他转回身,目光变得锐利:“东厂急于结案,定性为妖祟;西厂提督却‘偶遇’我等,暗示皇陵不安。这京城的水,果然深得很。”
“那……我等该如何应对?”裴远问道,只觉案情愈发复杂,牵扯甚广。
凌云鹤沉吟片刻,决然道:“无论东西两厂有何盘算,我等只循迹而行。苏辨土所指通惠河下游,必要亲往勘查。至于皇陵……”他语气微顿,眼中闪过睿智光芒,“汪直特意提及,绝非空穴来风。或许,那亦是凶手故布疑阵之一处,或许,其中另藏玄机。待通惠河之行后,若有必要,亦当往皇陵一探。”
他举步向前,声音恢复一贯的沉稳:“且先回去,仔细参详今日所得。裴校尉,吩咐下去,明日一早,备马出城。”
“去何处?”
“通惠河,官窑废墟。”凌云鹤目光投向远处城郭,语气斩钉截铁。
真相如乱麻,而汪直的出现,恰似投石入水,虽激起迷雾重重,却也或许,指示了另一条通往核心的路径。凌云鹤心知,他已踏入的不是一桩简单的命案,而是一场席卷朝野的巨大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