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铭的试探如同阴冷的穿堂风,虽被裴远勉力挡回,但那刺骨的寒意却久久不散,预示着京城的平静之下,潜流愈发汹涌。东厂既然已经按捺不住,西厂那边,自然也不会毫无动静。凌云鹤深知,在这盘棋局上,东西两厂虽是死对头,但在某些时候,也会展现出惊人的“默契”——比如,对某些可能打破平衡的不稳定因素,都会不约而同地投以关注。
果然,在东厂钱禄到访锦衣卫衙门后的第三日,一封样式朴素、却加盖着西厂提督私印的请柬,被一名身着便服、神态精干的小厮,悄无声息地送到了凌云鹤的寓所。
请柬内容简短,语气却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失上官的体面,又带着几分看似随和的亲近:
“凌先生台鉴:久闻先生雅望,惜俗务缠身,未得请教。今闻先生西山归来,颇有所得,值此春寒料峭,特备薄酒于私邸,欲与先生品茗清谈,一叙契阔。万望拨冗光临。汪直顿首。”
落款处,是汪直飞扬而略带阴柔的签名。
这封请柬,比东厂那种直白的试探,显得高明了许多。它避开了公务,以私谊为名;不提具体事由,只言“品茗清谈”;地点选在私邸,而非西厂衙署,更添了几分非正式的意味。但越是如此,越显得其用心深沉。汪直显然不想给人留下公器私用、咄咄逼人的印象,而是要营造一种“江湖式”的、看似平等的交流氛围。
凌云鹤拿着这封轻飘飘的请柬,却感觉重若千钧。赴约,无疑是踏入龙潭虎穴,汪直的心思比尚铭更为难测;不赴约,便是直接拂了这位权势熏天的西厂提督的面子,等于主动将可能的盟友(或至少是非敌人)推向对立面,殊为不智。
他沉吟良久,最终决定赴约。避而不见,只会让对方更加猜疑。倒不如坦然前往,见招拆招,或许还能从中窥得一丝西厂,乃至汪直本人对“烛龙”之事的真实态度。
赴约那日,傍晚时分,凌云鹤只带了一名贴身老仆,乘坐一辆普通的马车,前往汪直位于京城西隅的私邸。与东厂尚铭那种张扬奢华的府邸不同,汪直的私邸从外面看十分低调,青砖灰瓦,门庭并不宽阔,只有两尊石狮默默矗立,透着一股内敛的森严。
通报之后,一名青衣小帽、眼神灵动的管家躬身将凌云鹤引入府内。穿过几重院落,内部景致却别有洞天。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移步换景,虽不尚奢华,却极尽雅致精巧,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透着主人不凡的品味与心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而非东厂府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宴会设在一间临水的水阁中。窗外是薄冰初融的池水,残荷枯立,几株老梅疏影横斜,在渐浓的暮色中别有一番凄清韵味。阁内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正好,陈设简洁却不失格调,墙上挂着几幅意境空灵的山水画,而非彰显权势的猛虎雄鹰图。
汪直早已在此等候。他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玄青色锦缎常服,腰间束着玉带,少了几分厂督的戾气,多了几分文士的雍容。见凌云鹤进来,他含笑起身相迎,态度亲切自然,仿佛接待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
“凌先生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汪直拱手笑道,声音清朗,不疾不徐。
“汪公客气了,蒙公相邀,凌云鹤荣幸之至。”凌云鹤依礼还揖,神色从容。
分宾主落座,侍女悄无声息地奉上香茗。茶是上好的顾渚紫笋,汤色清亮,香气馥郁。汪直并不急于切入正题,而是与凌云鹤聊起了书画、诗词,甚至京中近日的些许趣闻,言谈风趣,见识广博,全然不似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厂卫头子。
酒菜陆续上桌,皆是精致小巧的江南菜式,清淡可口,与这水阁的清雅氛围相得益彰。酒是温和的绍兴花雕,用温水煨着,入口醇厚。
几杯酒下肚,气氛似乎越发融洽。但凌云鹤心知,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汪直越是如此闲适,接下来的话锋便可能越是凌厉。
果然,酒过三巡,汪直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听闻凌先生前番西山之行,颇为顺利,还寻得了些前朝防火的遗珠,真是可喜可贺。先生如此尽心王事,实乃我等楷模。”
来了。凌云鹤放下酒杯,微笑道:“汪公过奖了。不过是奉旨行事,尽本分而已。西山古迹虽有些参考价值,但年深日久,大多残破不堪,只能略窥一二,难复原貌了。”
汪直点头,表示理解,随即话锋微转,似感慨般道:“这西山啊,说起来也是多事之地。风景虽好,但山深林密,难免藏污纳垢。古往今来,不知多少秘密埋藏其中。江湖风波恶,宫中的水,又何尝不是深不见底?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反而不是什么好事。难得糊涂,方是保身之道啊。”
他这话,看似闲谈,实则意味深长。“江湖风波恶”暗指西山可能存在的凶险,“宫中水深浊”则直指核心,既是提醒凌云鹤宫闱复杂,莫要深陷,也可能是在试探凌云鹤是否在西山发现了什么与宫廷相关的秘密。最后那句“难得糊涂”,更是近乎直白的警告。
凌云鹤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顺着他的话道:“汪公所言极是。凌云鹤一介书生,蒙陛下不弃,委以差事,已是侥幸。如今案结事了,唯愿安心静养,读书作画,于这朝廷大事、江湖风波,实不敢亦不愿过多置喙。糊涂些,日子倒也清净。”
他这番表态,既是回应汪直的“提醒”,也是再次申明自己“安于现状”的态度,将自己撇清于任何可能的纷争之外。
汪直眯着眼,打量着凌云鹤,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酒杯,忽然笑了笑,那笑容有些难以捉摸:“凌先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不过,有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京城之地,看似繁华太平,实则暗流涌动。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想避开,就能避开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许,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尤其是当你不小心,触及到某些不该碰的东西的时候。那暗流,就可能变成漩涡,将人彻底吞噬。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话几乎已经是赤裸裸的警告了,暗示凌云鹤西山之行可能已经惹上了麻烦。
凌云鹤迎上汪直的目光,神色坦然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汪公教诲,凌云鹤谨记于心。只是,在下行事,但求问心无愧,谨守臣节。至于其他,唯有顺势而为,听天由命了。若真有风浪袭来,也只能尽力自保,但求不辜负陛下信重便是。”
他这话,既表明了自己无意主动招惹是非,也暗示了自己并非毫无倚仗(陛下信重),更表达了若麻烦上身,也会奋力自保的决心,不卑不亢。
汪直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哈哈一笑,气氛似乎又缓和下来:“好一个但求问心无愧!来,凌先生,我敬你一杯,愿先生总能如今日这般,明哲保身,顺遂安康。”
这场暗藏机锋的宴会,最终在看似和谐的氛围中结束。汪直亲自将凌云鹤送至府门外,礼仪周到。
回程的马车上,凌云鹤闭目沉思。汪直的邀约,与其说是试探,不如说是一次复杂的信号传递。他既警告了凌云鹤不要再深究,似乎想将事态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但又隐约透露出对“某些东西”(很可能指“烛龙”)的忌惮,甚至可能有一丝合作的意向,但这意向模糊不清,充满不确定性。
西厂的态度,比东厂更加暧昧难明。这潭水,果然深不可测。
而凌云鹤知道,无论东西两厂如何警告、拉拢或威胁,他手中那卷帛书所揭示的秘密,都已注定他无法真正抽身事外。汪直口中的“漩涡”,他早已身处其中。接下来的路,只能靠他自己,步步为营,谨慎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