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的喧嚣与荣光,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种近乎虚无的空寂。凌云鹤并未返回那处皇帝赐下、他却一日未曾入住过的京中宅邸,也未与任何前来道贺或打探的官员应酬。他换上了一身更为寻常的深色布衣,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京师纵横交错的街巷深处。
是夜,无月,唯有几颗疏星点缀着墨蓝色的天幕。位于西江米巷附近的一条僻静胡同尽头,一座看似普通、门楣上甚至连匾额都没有的青砖小院,在夜色中沉默着。这里并非西厂的正衙,也非任何已知的官署,更像是某位富商或致仕官员闲置的别业,寻常至极。
凌云鹤依约而至,轻叩门环三声,两重一轻。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隙,一名如同影子般的灰衣人侧身让他进入,随即又无声地合上门扉,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院内没有灯火,只有正堂深处,隐约透出一豆昏黄的光晕。
引路的灰衣人将凌云鹤带到正堂门外,便躬身退入黑暗,消失不见。凌云鹤推开那扇沉重的梨花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书卷、淡淡檀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药石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室内陈设极为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清寒。一桌,两椅,一排书架,仅此而已。桌上燃着一盏造型古拙的青铜油灯,灯焰如豆,勉强照亮桌案周围方寸之地,也将坐在桌后那张太师椅上的人,笼罩在一片摇曳的阴影之中。
汪直。
这位权倾朝野、令百官闻之色变的西厂提督,此刻并未穿着那身象征权势的猩红蟒袍,而是一袭再寻常不过的玄色道常服,未戴官帽,花白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些,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唯有一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锐利得如同鹰隼,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人心最深处的隐秘。
他没有起身,只是微微抬手,示意了一下对面的空椅:“凌先生,请坐。”声音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长者般的温和,但其中蕴含的那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杀所形成的无形威压,却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弥漫开来。
凌云鹤依言坐下,姿态放松,目光平静地迎向汪直那审视的眼神。两人之间,隔着一盏孤灯,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一边是庙堂之巅的暗影掌控者,一边是江湖之远的布衣孤臣。
“凌先生金殿辞赏,但求革弊,高风亮节,令人钦佩。”汪直率先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是真心赞誉还是别有深意,“如今朝野上下,都在传颂先生之名。”
“虚名而已,于国于民,无甚益处。”凌云鹤微微摇头,语气同样平淡,“倒是督公,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既能借凌某之手,铲除异己,肃清漕岸,又能将西厂势力更深地楔入江淮,可谓一箭双雕,凌某佩服。”
他话语直白,毫不掩饰地点破了西厂在此次事件中扮演的不那么光彩的角色。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灯焰都似乎停止了跳动。
汪直闻言,脸上那丝温和的笑意反而加深了些许,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头假寐的老狐。他轻轻摩挲着太师椅光滑的扶手,缓缓道:“凌先生此言,倒是犀利。不过,先生可知,若无西厂提供的蛇蟠岛布防图,若无‘翻江鼠’的船与火药,若无曹元及时接应证物,先生与诸位义士,能有几分把握功成?又能有几人,可以生离那海外绝地?”
他并未直接否认,反而将西厂的“助力”摆在了台面上。
“督公之助,凌某自然铭记。”凌云鹤目光依旧平静,“然而,督公早在淮安之时,便已察觉漕运、盐枭、军械走私乃至白莲教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以西厂之能,若真想阻止,未必不能更早出手,避免江淮生灵涂炭之祸。为何却要等到局势糜烂,乃至凌云鹤身陷囹圄、被迫亡命之时,才‘适时’伸出援手?”
这才是凌云鹤今夜前来,最想问清楚的核心。他需要知道,这位西厂督公,究竟是将社稷民生放在首位,还是仅仅将一切,包括他凌云鹤的生死与奋斗,都视为棋盘上可供利用的棋子。
汪直沉默了片刻,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他端起手边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呷了一口,那动作缓慢而优雅,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水不浑,大鱼安肯浮水?”他终于放下茶杯,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冰冷的重量,“非凌先生此番以身为饵,不顾生死,将这江淮之水彻底搅浑,焉能引得孙霸、其背后之‘烛龙’、朝中那些藏得极深的蠹虫,纷纷现身?又焉能借此良机,将他们一网打尽,尽除痼疾?”
他抬起眼,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直射凌云鹤:“咱家承认,西厂确有私心。借此风波,清除东厂、锦衣卫乃至朝中某些派系安插在漕运、盐政乃至沿海军卫中的势力,为西厂争取更大的权柄与空间,此乃其一。其二,唯有让叛乱显出足够大的危害,让陛下感受到切肤之痛,方能促使陛下下定决心,以雷霆手段,行此刮骨疗毒之事!否则,仅凭一些贪腐走私的线索,想要撼动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难如登天!”
他微微前倾身体,那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凌先生,你心怀黎民,欲行正道,咱家欣赏。但这世道,很多时候,光明正大之手段,难以廓清这积重难返之污浊!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牺牲,在所难免。若能以一时之乱,数十人之血,换取漕运未来十年、二十年之清明,换取朝廷斩断‘烛龙’一臂,咱家认为,值得!”
他坦言亦借此为西厂扩权争利,语气中没有丝毫愧疚,只有一种冰冷的、基于现实政治的算计。
凌云鹤静静地看着他,心中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与凛然。他明白,汪直说的是部分事实。若无这场几乎颠覆江淮的叛乱,朝廷或许真的难以下定决心进行如此力度的清洗。但他无法完全认同这种将无数生灵涂炭视为必要代价的冷酷逻辑。
“督公之‘法’,凌某不敢苟同。”凌云鹤缓缓开口,声音坚定,“然,事已至此,争论对错已无意义。凌某只问督公一句,如今‘烛龙’一臂虽断,但其本体依旧深藏。西厂既已深涉此事,接下来,当如何?”
他将话题引向了未来,引向了那个更加神秘、更加危险的敌人。
汪直靠回椅背,阴影再次将他大半面容遮掩,只有那低沉的声音清晰地传出:“‘烛龙’……非同小可。其触角能伸至海外孤岛,能与边将勾结,能在朝中拥有如此能量,绝非寻常势力。陛下对此,亦是极为忌惮。”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告诫:“凌先生,你已身处漩涡中心。此番你虽辞去高官,但你的名字,你与‘烛龙’之间的纠葛,已然无法轻易剥离。咱家言尽于此,望你好自为之。西厂,自有西厂的路径。至于你……是选择继续追查,还是置身事外,皆在你一念之间。”
谈话至此,已无继续的必要。两人之间,理念不同,手段各异,虽有短暂的合作,却注定非是同路人。
凌云鹤站起身,对着阴影中的汪直微微拱手:“多谢督公坦言。凌某告辞。”
汪直并未起身相送,只是在那片昏黄的灯影中,微微颔首。
凌云鹤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走入院中的黑暗。清凉的夜风拂面,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汪直的话,如同警钟,在他耳边回荡。
暗室密谈,揭开了部分真相,也带来了更深的迷雾与更重的责任。他知道,与“烛龙”的较量,远未结束,而他,似乎已无法、也不愿再置身事外。前方的路,注定更加凶险,更加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