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驿的短暂休整,并未能洗去连日奔波的疲惫,反而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让那份潜藏在心底的紧迫感愈发清晰。简单用过朝食,车队便再次启程,沿着最后一段平坦却暗藏机锋的御道,向着近在咫尺的京师皇城迤逦而行。
西厂理刑百户赵千山及其麾下番子,依旧如同最忠诚亦最令人不适的影子,沉默地拱卫在车队前后。他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凌云鹤,此番归京,他并非仅仅是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钦命稽查盐漕弊政的身份回归,更是携带着足以引爆朝堂的惊世秘密,以及西厂提督汪直那难以揣度的“关注”而归。
车厢内,凌云鹤拒绝了裴远换他骑马透气的建议。他需要这最后一段相对封闭的时间,来梳理思绪,调整心态。江淮数月,恍如隔世。从被构陷的通缉钦犯,到沉冤得雪、官复原职乃至更进一步的朝廷重臣,其间经历的江湖风涛、官场倾轧、生死一线,足以让任何人心境沧桑巨变。
他微微撩开车窗厚重的帘布一角,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致。秋意已深,田野间是一片收获后的萧瑟,裸露的土地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褐色。远山如黛,笼罩在薄薄的晨霭之中,轮廓模糊而柔和。这与江淮水乡的温婉、沿海孤岛的险峻截然不同,是北地特有的、带着几分苍凉与阔大的气象。
然而,这看似平静的秋日原野,落在他眼中,却仿佛能看到其下涌动的暗流。那“烛龙”的阴影,如同这无处不在的秋风,已然渗透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它的触须,或许就隐藏在某个看似寻常的村落,某座香火鼎盛的寺庙,甚至……某位路旁躬身避让官员车驾的老农那浑浊的眼眸之后。
他收回目光,看向自己摊开的双手。这双手,曾于刑部大堂之上执笔批红,也曾于江湖风雨中持扇御敌;曾于验尸房内细致勘验,也曾于孤岛血战中沾染血腥。掌心的纹路,似乎比离京时更深了几分,也更添了几分洗不去的、属于黑暗与鲜血的沉重。
“大人,”裴远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前方十里亭已过,再有不消一个时辰,便可抵达朝阳门了。”
凌云鹤“嗯”了一声,并未多言。他能感觉到裴远的变化。这位年轻的武官,经过江淮这一番锤炼,眉宇间的青涩与冲动已被沉稳与干练所取代。他的目光更加内敛,行动更加果决,对自己这位上司的敬佩与忠诚,也从未像此刻这般,带着一种历经考验后的、磐石般的坚定。这是一把已然开锋的利刃,是将要随他一同闯入最终风暴的可靠臂助。
车队的速度似乎在不自觉间加快了些许,马蹄声、车轮声愈发急促,仿佛也感应到了那座帝都的召唤与压力。官道上的车马行人逐渐增多,形形色色,有运送货物的商队,有风尘仆仆的旅人,有鲜衣怒马的勋贵子弟,也有神色仓皇、似乎赶着入城投亲靠友的百姓。各种口音、各种气息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帝都门户特有的、繁华而躁动的画卷。
凌云鹤的目光掠过那些匆匆而过的面孔,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异常,一丝属于“烛龙”的蛛丝马迹。然而,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正常得反而让人心生疑虑。这表面的繁华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那关于官员离奇死亡、“复制之人”的诡异传闻,是否已然在这座城市的某些角落里悄然流传?
他轻轻摩挲着袖中那几本暗账坚硬的边角,感受着那份“惊世之获”带来的沉重分量。这不仅仅是罪证,更是一份战书,一份指向帝国心脏的战书。他知道,一旦踏入那座城门,他便再无退路,必须直面那隐藏在最深处的、最可怕的对手。
“裴远。”他再次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属下在。”
“入城之后,一切依计行事。你带两名得力人手,先行一步,持我名帖前往都察院安排好的官邸,打点一切,并设法与我们先期派回的人取得联系,了解京城最新动向,尤其是……那些怪案的详情。”
“是!”
“至于西厂的人……”凌云鹤顿了顿,语气微冷,“他们愿意‘护送’,便让他们送到官邸门口。之后,若无正式公务,不必与他们过多接触。”
“属下明白。”裴远应道,他自然清楚大人对西厂的警惕与疏离。
交代完毕,凌云鹤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杂念与犹疑都随之排出体外。他重新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青色官袍,将那份贴身收藏的舆图与暗账安置得更加稳妥。
车窗外,阳光似乎明亮了一些,但秋风却愈发紧了,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远方,京师那巨大、巍峨、如同洪荒巨兽般的灰色城墙已然清晰可见,城墙上猎猎飘扬的旗帜,门洞前行人车马如织的景象,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归京在望。
这不是衣锦还乡的荣耀归来,而是勇士奔赴最终战场的义无反顾。凌云鹤的目光穿透车窗,坚定地投向那座越来越近的城门。他的眼神中,曾经的沧桑与疲惫已被一种极致的冷静与锐利所取代,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钢,即将出鞘,斩向那最终的迷雾与黑暗。
车轮滚滚,载着决心与秘密,驶向那决定帝国命运的巨大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