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静心苑窗棂上凝结的细密冰棱,折射出冷冽而斑驳的光影,像撒在地上的碎银,带着冬日特有的清寒。沈静姝安静地躺在铺着锦缎褥子的床榻上,浓密的长睫如蝶翼般垂落,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呼吸清浅匀净,仿佛依旧沉陷在高热退去后的虚弱昏睡之中,与寻常病弱主母别无二致。
可若有人贴近了细看,便能发现那交叠置于鹅黄锦被之上的纤长手指 —— 指尖正无意识地微微蜷缩,像攥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悄然泄露着主人并非全然平静的心绪,如同平静湖面下暗藏的旋涡。
昨夜地窖中的阴寒,仿佛已顺着毛孔沁入骨髓。即便此刻裹着厚厚的云锦被,躺在烧得暖融融的炕榻上,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意依旧盘桓不去,与手臂上细密伤口愈合时带来的刺痒感交织在一起,一冷一痒,时刻提醒着她那场惊心动魄的夜探,以及与萧煜之间达成的、脆如薄冰的危险默契。
“静养”。这两个字是萧煜划下的界限,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暂时护在其中,却也成了她眼下唯一能抓住的护身符。
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春雨端着描金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温水与黑褐色的药盏。见沈静姝 “醒来”,她连忙快步上前,眼神里交织着难掩的担忧与后怕,放轻了声音道:“夫人,您醒了?可感觉好些了?灶上刚温好药,该用药了。”
沈静姝缓缓睁开眼,眸光初时还有些涣散,像蒙了一层薄雾,可不过瞬息,便迅速凝聚,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看不出半分波澜。她微微颔首,依着春雨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药。苦涩的药汁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草药特有的腥气,她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早已尝不出这世间的苦滋味。
“外面…… 可有什么动静?” 喝完药,她用帕子擦了擦唇角,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问得极轻,生怕被窗外的人听去。
春雨会意,一边伺候她用温水漱口,一边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在她耳边:“回夫人,并无特别动静。只是早先秋纹出去取早膳时,听廊下小丫鬟们嘀咕,说张嬷嬷告了病,今日没去后园理事,连她屋的门都没开。”
张嬷嬷告病?
沈静姝握着帕子的手指微微一顿,眸光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微光。是真的染了风寒病倒了?还是因为昨夜旧邸之事心虚,故意称病躲着?亦或是…… 被萧煜暗中敲打过后,暂时蛰伏起来,等着看后续动静?
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这看似平静的侯府里,暗流仍在无声涌动。她绝不能因为萧煜暂时的 “庇护”,便有半分松懈,否则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嗯。” 她淡淡应了一声,不再多问,仿佛对张嬷嬷的事毫不在意。目光无意间掠过窗外那株红梅 —— 经了一夜寒风,枝头的花瓣零落了不少,几片嫣红的花瓣落在积雪上,像溅在白纸上的血点。她忽然开口:“躺了这许久,身子都乏了,扶我起来坐坐吧。取那件莲青色的缎面对襟袄子来。”
春雨连忙应下,转身去衣柜里取衣裳。那袄子颜色素净,是极不惹眼的莲青,只在领口和袖缘用银线绣着疏落的梅花,针脚细密,雅致却不张扬,正适合病中 “静养” 的主母。
梳头时,沈静姝的目光落在妆奁里那支青鸾衔珠簪上 —— 簪身泛着温润的玉光,青鸾的翅膀纹路清晰可见。她的指尖微微一顿,像是想拿起,可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只拣了一支更普通的珍珠扁方簪,让春雨轻轻簪在发髻上。
如今,这支青鸾簪意义非凡,是通往秘密的钥匙,更是烫手的山芋,绝不能轻易露于人前,必须谨慎隐藏。
收拾妥当,她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搭着一条绣着缠枝莲纹的薄薄锦毯。目光静静地落在庭院里,看着两个仆役拿着扫帚,小心翼翼地清扫积雪碎冰,神态慵懒倦怠,眉宇间带着病气,一副病体支离、无心他顾的模样,完美扮演着 “静养” 的角色。
她心里清楚,这静心苑四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视 —— 有张嬷嬷的人,有其他姨娘的眼线,或许还有萧煜安插的人。她昨日一场 “急病”,夜里世子又突然来访,今早张嬷嬷又莫名 “告病”,这一连串细微的变动,足以引得府中各方势力暗自猜测。她必须将 “病弱安分” 的戏码演到底,不能露出一丝破绽。
果然,晌午刚过,院外便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 娇俏中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像枝头聒噪的麻雀。
“姐姐可在屋里?听闻姐姐身子不适,妹妹特意炖了些燕窝来探视。”
是赵姨娘。话音刚落,便又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的声响,周姨娘果然也跟着来了,两人向来形影不离,专爱凑在一起打探消息。
沈静姝与春雨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鱼儿,终究还是上钩了。她们总是最耐不住性子,也最善于捕捉府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稍有异动,便会立刻上门试探。
春雨出去迎客,片刻后,便领着赵、周二位姨娘进来。二人今日打扮得依旧光鲜亮丽 —— 赵姨娘穿了件桃粉色绣海棠的袄子,头上插着赤金点翠的簪子;周姨娘则是水绿色的衣裳,耳坠是成对的东珠,一进门,便带着满身的珠光宝气,与这素雅的静心苑格格不入。
她们一进屋,目光便如同探照灯般,迅速而细致地扫过室内每一个角落 —— 从桌上的药碗,到榻边的锦毯,再到沈静姝身上的衣裳首饰,最后才落在窗边软榻上面色苍白、带着病容的沈静姝身上,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探究。
“给姐姐请安。” 二人屈膝行礼,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赵姨娘率先开口:“姐姐瞧着气色还是不大好,可得好生将养才是。我们特意带了些上好的血燕来,让小厨房炖着,给姐姐补补身子。”
“劳二位妹妹挂心了。” 沈静姝微微欠身,声音依旧虚弱,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歉然,“不过是老毛病犯了,歇歇便好,倒累得你们特意跑这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 赵姨娘笑着上前,走到软榻边,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沈静姝略显宽松的衣袖 —— 那衣袖恰好遮住了手臂上的划伤,又落在她头上那支普通的珍珠扁方上,语气带着几分随意:“咱们姐妹在一个府里,本就该多走动走动。前几日世子爷还赏了姐姐那般多好东西,可见姐姐福气还在后头呢,定要快些好起来才是。”
这话明着是捧她有福气,暗里却是在试探昨日萧煜来访之事 —— 想探探世子爷为何突然来看她,又是否有格外的恩宠。
周姨娘也在一旁帮腔,声音柔媚得像棉花:“是啊,姐姐如今可是爷心尖上惦记的人儿,万要保重身子。昨日爷匆匆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没扰了姐姐休息吧?”
来了。终于还是问出了口。沈静姝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窘迫,还带着几分黯然,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声音压得更轻了:“妹妹们快别取笑我了。世子爷昨日过来,不过是…… 不过是因我病中失仪,私自让丫鬟出府去庙里祈福,坏了府里的规矩,特意来训诫几句罢了。是我不懂事,累得爷动气……”
她将昨日萧煜的来访,轻描淡写地归结于 “训诫”,语气里满是卑微与后怕,甚至还带着几分委屈,完美地扮演了一个犯错被责罚、不敢有半句怨言的懦弱主母形象。
赵、周二位姨娘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 “果然如此” 的了然,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 —— 原来只是因为这点小事,看来世子爷也并非真的多看重她,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赵姨娘脸上的笑容顿时真切了几分,假意宽慰道:“姐姐也不必往心里去,爷也是为了府里的规矩,怕姐姐被下人蒙骗。日后做事小心些便是了,左右咱们在府里,安稳最重要。”
周姨娘则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道:“说起来,姐姐可知后园那张嬷嬷今日告病了?真是稀奇,她那般硬朗的人儿,平日里连咳嗽都少见,怎么突然就病了?”
话题顺势引到了张嬷嬷身上,两人一唱一和,就等着看沈静姝的反应。
沈静姝心头一凛,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哦?张嬷嬷病了?我竟一点都不知晓。严不严重?可有请大夫来看?” 她语气单纯,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对张嬷嬷的事全然不知情,更看不出半分关联。
“谁知道呢?” 赵姨娘撇了撇嘴,语气带着几分不屑,“许是年纪大了,禁不起这几日的寒风,冻着了吧。倒是便宜了底下那起子偷懒的小人,没了她盯着,后园今日都松快了不少。”
两人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些闲话 —— 从府里新到的绸缎,说到城外寺庙的香火,句句都在旁敲侧击,想从她口中套出些有用的信息。可沈静姝始终应对得滴水不漏,要么答非所问,要么故作茫然,完美地维持着 “病弱无知、安分静养” 的形象,让她们再也探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最终,两人只得悻悻然起身告辞。
送走她们,室内重新陷入寂静,连空气都仿佛松了口气。
沈静姝缓缓靠回引枕,闭上眼,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应对这些虚与委蛇的机锋暗语,比昨夜攀爬那冰冷的高墙更让她感到疲惫 —— 心累,远比身累更磨人。
然而,她心里清楚,这仅仅只是开始。只要她还在这侯府里,只要那秘密还没被彻底揭开,这样的试探就不会停止。
“夫人,您喝口热茶润润嗓子吧,方才说了这许久话,定是累着了。” 春雨递上一盏温热的菊花茶,眼中满是心疼。
沈静姝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却依旧觉得冰凉。她看着窗外那株落了不少花瓣的红梅,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春雨,你说,一张网要织得牢固,最重要的是什么?”
春雨一愣,茫然地摇了摇头 —— 她一个丫鬟,哪里懂这些。
“是耐心。” 沈静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坚定,像寒冬里冻硬的石头,“还有藏在最暗处的、那根看不见的线。线在,网就不会散;耐心够了,才能等到底下的鱼自己游进来。”
她如今,便是那根藏在暗处的线。被迫蛰伏,被迫隐藏锋芒,却必须在无人察觉的暗处,一点点地观察,一点点地积蓄力量,等待那张看似牢固的网,自己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窗外,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看样子,又一场雪似乎正在酝酿。
静心苑内,药香与茶香交织在一起,袅袅升起,寂静无声,依旧是那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唯有榻上那人低垂的眼眸深处,一点幽光悄然闪烁,如寒夜里不灭的星火,藏着无人知晓的筹谋与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