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御街青石板的声响,在铅灰色天幕下格外沉滞。雪粒顺着车帘缝隙钻进来,打在锦缎车壁上簌簌作响,像无数细碎的窥探声。沈静姝靠在榆木车壁上,后颈的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滑,在夹袄里洇出一片冰凉 —— 宫宴上强撑的镇定终于溃不成军,皇帝那双裹着笑意的鹰眼,还有那句轻描淡写的 “可惜了”,仍像烙铁般烫在神经上。
她缓缓摊开掌心,四道月牙形血痕嵌在苍白的皮肉里,是方才在疏影阁攥紧的印记。差一点,就在御案前那道穿透人心的目光下,泄了底。皇帝对《雪梅图》“残破之美” 的点破,对安氏遗物的追问,分明是早已布好的网,只等她自投罗网。
袖中突然传来的冰凉触感,像针般刺破了后怕的迷雾。沈静姝掀起车帘一角,见前后并无巡防侍卫,才指尖发颤地摸出那个油布包。粗麻布裹得三层密不透风,雪水浸透的布面磨得掌心发疼,内里传来紫檀木特有的沉实感,棱角在掌心硌出浅痕。
解开冻硬的麻绳,层层油布下露出个巴掌大的木盒。牛毛纹紫檀木光润无纹,盒盖中央嵌着枚梅花形玄铁片,在御街残雪的反光中泛着暗哑的光。这绝不是影蛾惯用的暗号 —— 那些人传递消息向来只用染了松烟墨的棉纸,从不用这般精巧的机关造物。是宫中哪位贵人的示好?还是萧煜布的新局?
她拇指按压铁片,纹丝不动;指尖抠着盒缝撬动,木盒依旧严丝合缝,仿佛天生一体。未知的恐惧顺着指尖爬上来,这东西若真是陷阱,只要她敢带回侯府,便是自寻死路。沈静姝猛地将木盒塞回袖袋,锦缎衬里摩擦着冰凉的盒面,与怀中璃龙佩残片的温度遥相呼应。
侯府朱门在风雪中愈发清晰,门前青石板扫得干干净净,却依旧泛着雪水的冷光。萧远山与萧煜竟还立在廊下,紫貂与玄色大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两道目光同时钉在她身上。
“宫里还好?” 萧远山捻着佛珠的手指顿了半拍,声音裹着寒气,目光掠过她袖袋的位置却未停留。
“陛下仁厚,未曾苛责。” 沈静姝屈膝时,能感觉到袖中木盒抵着大腿,硬邦邦的硌得慌。
萧远山 “嗯” 了一声,转身便走,玄色朝珠在袍角扫过一道残影。萧煜却还站在原地,寒风掀起他的斗篷,狐裘领口蹭过下颌,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比往日更深沉,像结了冰的寒潭,底下藏着不知名的暗流 —— 是在确认她是否带回了东西?还是在审视她这场宫宴的 “表演”?
“世子爷。” 沈静姝颔首欲走,指尖已攥紧了袖中木盒。
“画。” 萧煜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可还满意?”
沈静姝心头一紧,垂眸掩去眼底波澜:“陛下宽仁,未责拙作。”
他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弧度浅得像雪落在梅枝上的印子:“那就好。” 三个字落定,玄色身影已踏入府门,斗篷下摆扫过台阶上的残雪,没留下半分痕迹。
回到听雪堂,沈静姝即刻闩紧院门,遣退春雨时特意叮嘱 “不许任何人靠近”。内室烛火跳动,她将木盒搁在紫檀桌上,烛光顺着盒面的木纹流淌,梅花玄铁片泛着幽冷的光。银针探过四角缝隙,指尖敲遍盒身每一寸,连半点机括声都没有。
烦躁间,目光扫过妆奁里的青鸾簪 —— 那是母亲安氏留下的遗物,簪头梅花浮雕栩栩如生,花瓣纹路细如发丝。沈静姝心头猛地一跳,抓起发簪奔回桌前。冰凉的银质梅花对准玄铁片,当花瓣纹路与铁片边缘严丝合缝时,她屏住了呼吸。
“咔。”
细得像冰棱断裂的声响在室内回荡,盒盖应声弹开半寸。沈静姝指尖发颤地掀开盒盖,暗红丝绒衬底上,三样物件静静躺着,在烛火下泛着神秘的光。
一小撮暗金粉末用桑蚕丝捆着,泛着星屑般的光泽 —— 与她从璃龙佩残片上刮下的一模一样!沈静姝捻起一点,粉末在指尖簌簌滑落,与残片摩擦时发出极轻的声响。对方竟也有璃龙佩的碎片?还是早已洞悉了佩中藏物的秘密?
展开半透明的薄绢时,她几乎要屏住呼吸。那绢帛摸上去像蝉翼,对着烛光才见细密线条蜿蜒如蛇,标注着古怪符号,中央 “观星阁” 三字用瘦金体刻就,笔锋锐利如刀。是观星阁的内部结构图!母亲当年便是在观星阁出事,这图来得恰如雪中送炭,却也透着令人心悸的诡异 —— 对方怎会知晓她需此物?
最后拿起那枚玄铁令牌,蚕形纹路栩栩如生,幼虫蜷缩的姿态仿佛下一秒就要破茧。翻转令牌,烛光斜照时,“蛰伏,待惊蛰” 五个小字浮出来,刻痕细得需眯眼才能看清。惊蛰?是节气,是暗号,还是指萧煜身边那个总垂着眼的长随 “惊蛰”?
沈静姝将三样东西与璃龙佩残片、青鸾簪一同放进锦盒,指尖抚过盒面,只觉浑身血液都在沸腾。皇帝的猜忌,萧煜的试探,安氏的死因,阮家军的冤屈,还有她混沌的身世 —— 这些缠绕成的漩涡里,她终于抓住了一根绳索。暗金粉末是佐证,观星阁图是路径,蚕形令是指令,幕后之人显然手握更大的棋局。
烛火被风吹得摇曳,她吹灭烛芯,任由黑暗将自己包裹。窗外积雪映着微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纹路,素银簪的影子斜斜钉在墙面上,像枚蓄势待发的箭。
“蛰伏么?” 她轻声呢喃,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袖中璃龙佩残片与蚕形令相触,冰凉的金属质感透过锦缎传来。沈静姝闭上眼,萧煜那句 “活着回来” 与令牌上的 “待惊蛰” 在脑海中重叠。
风雪还在敲打着窗棂,听雪堂的寂静下,正酝酿着一场即将撼动侯府乃至皇城的风暴。而那枚藏在袖中的蚕形令,终将在某个惊雷乍响的日子,唤醒沉睡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