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桃林,空气清新得发甜,泥土与草木的芬芳混合着,沁人心脾。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绿得发亮的叶片,筛下细碎的光斑,在林间空地上跳跃。杨晨铭与江谢爱并肩漫步其间,鞋履踩在微湿的草地上,发出窸窣轻响。
那日书房中关于前世记忆的沉重宣泄,仿佛真被那场雨洗涤干净,只余下彼此掌心相贴的温存与笃定。然而,有些东西一旦被勾起,便不会轻易散去,如同潜流,在平静的水面下暗自涌动。
“念江说的那片古河道,离我们这里倒不算太远。”江谢爱停下脚步,仰头看着一株格外粗壮的桃树,这是她父亲当年亲手栽下的其中一棵,树干虬结,布满岁月的痕迹。“前朝旧物……不知究竟是何物,能让工部侍郎特意提及。”
杨晨铭负手而立,目光放远,似乎穿透了茂密的桃林,落在了未知的远方。“江南曾是前朝苏氏经营多年的地方,有些遗存并不稀奇。关键是,发现的是什么,又在何人手中。”他语气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影卫那边,关于北境商队的消息,这两日也该有回音了。”
他看似将两件事分而论之,但江谢爱明白,在他心中,这两者之间或许早已连上了一条无形的线。北境的摩擦,江南的旧物,相隔千里,却都隐隐指向那个已被镇压下去,却从未被彻底遗忘的阴影——前朝。
“但愿只是我们多虑了。”江谢爱轻声道,伸手抚过粗糙的树皮,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缩,“太平日子过久了,倒容易风声鹤唳。”
杨晨铭转头看她,眼底含着极淡的笑意,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居安思危,总是没错。何况,”他顿了顿,“我们比谁都清楚,有些执念,并不会轻易随着时间湮灭。”
他指的是前朝复辟的执念,也暗合了他们自己历经两世才解开的生死执念。江谢爱默然,是啊,他们自己便是执念深重之人,又岂会天真地认为,别人的野心与仇恨会轻易消弭?
回到宅院时,已近黄昏。一名身着灰衣、气息内敛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外,正是负责传递消息的影卫。他并未多言,只恭敬地呈上一封密报,便又如影子般退去。
杨晨铭拆开火漆封口的信笺,快速浏览着。江谢爱在一旁静静烹茶,没有出声打扰,但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渐渐变得沉凝。
“如何?”见他放下信纸,她才将一盏刚沏好的茶推过去。
杨晨铭接过茶盏,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北境那边,几个部落的摩擦背后,确实有人挑唆。并非大规模介入,更像是……试探。”他抬起眼,眸色深沉,“根据商队中眼线的描述,那些挑唆者行事诡秘,不像是寻常马匪或部落仇家,倒有些……训练有素的痕迹。而且,他们使用的兵器,虽做了伪装,但磨损的样式,与多年前我们清理苏氏旧人时,缴获的部分制式,有几分相似。”
果然。江谢爱的心微微下沉。北境的不宁,并非空穴来风,而且隐隐约约,又勾连上了前朝。
“只是相似,未必就是。”她试图让语气轻松些,但自己也觉得这话缺乏说服力。
“嗯。”杨晨铭低应一声,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他饮了一口茶,目光落在窗外渐沉的暮色上,“看来,我们在这江南,也未必能全然置身事外了。”
次日,负责江南水利工程的工部侍郎,竟亲自前来拜访。这位姓王的侍郎年纪不大,办事却颇为干练,对杨晨铭与江谢爱这两位虽已隐居却威望犹存的长者,十分敬重。
寒暄过后,王侍郎主动提起了古河道发现旧物之事。
“下官深知太上皇与太后已不理俗务,本不该以此事相扰。”王侍郎言辞恳切,“只是此次发现的物件有些特别,下官见识浅薄,心中实在没底,想着二位见多识广,或可指点一二。”
说着,他示意随从将一个用锦布包裹的方正物件呈上。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只尺许见方的木匣,揭开匣盖,只见厚厚的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套青瓷茶具。壶身、杯盏,釉色温润,是上好的江南青瓷,看似并无特别出奇之处。
“就是这套茶具?”江谢爱有些疑惑。若只是前朝官窑瓷器,虽算古物,但也算常见,似乎不值得工部侍郎如此郑重其事。
“太后请看此处。”王侍郎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只茶盏,指向盏底。
江谢爱与杨晨铭凝目看去,只见盏底并非寻常的落款印章,而是烧制时便形成的天然冰裂纹路。那纹路乍看杂乱,细看之下,却隐约勾勒出一种独特的图案——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鸟,鸟喙尖利,形态古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这是……”江谢爱蹙眉,这图案她从未见过,不像是寻常的吉祥纹饰。
杨晨铭的瞳孔却是微微一缩。他伸出手,指尖悬在那冰裂纹路上方,并未触碰,声音低沉而肯定:“玄鸟。前朝皇室暗卫,用以辨识身份的标记之一。”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王侍郎脸色一白,显然没想到这东西牵扯如此之深。江谢爱的心跳也漏了一拍,前朝皇室暗卫?这绝非普通的前朝旧物!
“在何处发现?只有这一套?”杨晨铭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静,但眼神锐利如刀。
王侍郎连忙回道:“回太上皇,是在清理一段淤塞严重的古河道底部,与一些碎石朽木混在一起。目前只发现了这一套,封装在一个密封的石匣内,保存得极为完好,像是……刻意藏匿的。”
刻意藏匿的前朝暗卫信物。它为何会出现在江南的古河道?是当年仓皇遗落,还是……有意埋藏,以备将来联络之用?
杨晨铭沉默片刻,对王侍郎道:“此事你处理得很好。这套茶具暂且留在这里,今日之事,勿要对旁人提起,继续工程便是,若再发现异常,立刻来报。”
王侍郎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下,告退离去。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二人。那套青瓷茶具静静地躺在桌上,盏底的玄鸟暗纹,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带着阴冷窥伺的意味。
“北境有疑似前朝制式的兵器出现,江南又发现了前朝暗卫的信物。”江谢爱走到杨晨铭身边,声音压得极低,“晨铭,这不会是巧合,对吗?”
杨晨铭没有立即回答,他凝视着那只茶盏,目光仿佛要穿透瓷壁,看清背后隐藏的一切。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昔日权相的冷冽:“的确不是巧合。有人,在暗中活动了。而且,手脚伸得不短。”
他顿了顿,转向江谢爱,眼中是她熟悉的、运筹帷幄时的沉稳与决断:“北境的试探,江南的信物,或许都只是冰山一角。他们的目的恐怕不简单。阿爱,看来我们想彻底清净,还得先把这水下的淤泥,再清理一遍才行。”
他话未说尽,但江谢爱已然明白。太平日子或许要暂告一段落了。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感,悄然取代了连日来的恬淡闲适。然而,看着身边人沉稳如山的身影,她心中并无恐慌,只有一种并肩面对风雨的坚定。
她伸手,轻轻覆在他放在桌沿的手背上,低声道:“好。我们一起。”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抹霞光隐没在天际。江南的夜,温柔依旧,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悄然苏醒。那冰裂纹里的玄鸟,似乎正无声地预示着,一场新的风波,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