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暮春,总是带着一种慵懒而温润的诗意。
杨晨铭与江谢爱在江南的宅邸,早已不复京城相府的森严,而是彻底融入了这片水乡的烟雨之中。院角一架紫藤开得正盛,紫色的瀑布倾泻而下,风过处,甜香浮动。江谢爱便常在这架紫藤下设了书案,一管紫毫,一碟徽墨,一叠宣纸,一写便是一个下午。
她正在写的,是回忆录。
这并非奉诏之作,也无意流传于世,只是她为自己,也为杨晨铭,为这来之不易的两世情缘,寻一个安放的角落。笔尖在纸上缓缓游走,从重生之初的惊疑与戒备,到朝堂之上的步步为营,再到战场上的生死相依。那些曾经尖锐如刀锋的记忆,如今落在纸上,竟也变得温润平和,仿佛被岁月磨去了棱角。
今日,她正写到宫变那日。大殿之上,火光映着一张张或狰狞或惊惧的脸,她手握着父亲那封“晨铭吾侄”的信,高声宣读,声音里是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决绝。而杨晨铭,便是在那时,如天神下凡般从后门杀入,一剑光寒,定了乾坤。
写到此处,她笔锋一顿,一滴墨汁落在“护你”二字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恰如当时心中那份瞬间安定的悸动。
“又在写这些陈年旧事了。”一个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无奈的宠溺。一件带着皂角清香的薄披风,轻轻落在她的肩上。
江谢爱未回头,只是微微一笑,将笔搁在笔洗上:“不写下来,我怕老了会忘。忘了自己曾如何胆大包天,也忘了你曾如何……奋不顾身。”
杨晨铭走到她身侧,俯身看着纸上的文字,目光落在“护你”二字上,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团墨迹,仿佛能透过纸张,触碰到当日她微凉的指尖。“我这一生,所求不过二字。前一世,没能做到;这一世,幸而没有再错过。”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江谢爱心湖,漾开圈圈涟漪。她侧过头,正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有江南的春光,有岁月的沉淀,更有只属于她的,化不开的深情。
两人正沉浸在这片刻的静谧中,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却打破了这份宁静。是影卫的后人,如今负责宅邸内外安全的阿武。他一向沉稳,此刻脸上却带着一丝凝重。
“主母,主君。”阿武单膝跪地,声音压得很低,“城南‘启明学堂’的周老先生,今晨被发现殁于书斋内。”
江谢爱心中一紧。周老先生是当地一位颇有名望的宿儒,性情孤介,早年因不满苏氏作为而辞官归隐,杨晨铭和江谢爱来江南后,敬其风骨,便资助他开办了这所学堂,教导附近贫寒子弟。
“如何殁的?”杨晨铭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那份温润被一种久经沙场的锐利所取代。
“仵作初步查验,说是心疾突发,但……”阿武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属下在书斋的窗台下,发现了一枚极小的竹片,上面用墨刻了一个‘苏’字。手法隐蔽,若非特意搜寻,极难发现。”
“苏”字。
这个字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两人平静的生活。江谢爱只觉得指尖一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流言与阴谋包裹的京城。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杨晨铭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扶着江谢爱的肩膀,让她坐下,自己则对阿武沉声吩咐:“封锁消息,不要让学堂里的人知道。派人将周老先生的后事妥当安置,他的家人,一律接入府中照料。至于那枚竹片,收好。”
“是。”阿武领命而去。
庭院里,只剩下紫藤花无声地飘落。那份刚刚还温暖安逸的空气,此刻仿佛凝固了。
“晨铭……”江谢爱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以为,那些人,那些事,都过去了。”
“过去了。”杨晨铭转身,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冰凉的手,用自己的掌心温暖着她,“阿爱,大树虽倒,根须却深。总有些藏在泥土里的,需要时间来清理。别怕,有我。”
他的眼神坚定而沉稳,像一剂镇定剂,让江谢爱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她看着他,看着这个男人从权倾朝野的丞相,到如今甘愿为她洗手作羹汤的丈夫,他肩上的担子,似乎从未真正卸下过。
“我不是怕。”她摇摇头,深吸一口气,重新拾起笔,“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周老先生一生清白,最后却因这陈年旧事而牵连。”
杨晨铭沉默片刻,道:“我会查清楚。念江如今已是皇帝,朝中有他,江南有我。这点余孽,翻不起风浪。”
他说得笃定,江谢爱也信。但她心中,却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苏氏的残余势力,在经历了数次清洗后,早已不成气候。为何要在此时,用这种方式,去刺杀一个早已归隐、无足轻重的老先生?这更像是一种……试探,或者说,是一种宣告。
他们回来了。
接下来的几日,宅邸的防卫无形中又严密了几分。杨晨铭表面上依旧陪着她赏花、品茶、下棋,但江谢爱知道,每日深夜,他都会在书房与阿武等人商议到很晚。他什么都没对她说,但他眼中的疲惫,她看得见。
她没有问。她知道,有些重担,他选择自己扛。正如她选择将前世的秘密深埋心底,直到佛寺那日,才全然托付。信任,有时并非是毫无保留的追问,而是心照不宣的体谅。
这日午后,阿武再次前来,带来了一份新的消息。他在周老先生的书房夹层里,发现了一封未写完的信,收信人,正是杨晨铭与江谢爱。
信纸上,字迹潦草而急促,显然是在极度不安中写下的。
“……近日有陌生人在学堂附近徘徊,形迹可疑。其人佩戴一枚奇特玉佩,形如残月,似为旧日苏氏信物。老朽恐其不怀好意,特此告知。另,曾无意间听闻其人低语,言‘镜’尚未寻获,‘镜’在,则复辟有望……”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江谢爱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那个“镜”字上。
镜?
什么镜?
一瞬间,一个尘封的画面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佛寺之中,前朝太傅之子苏文手持匕首,杨晨铭为护她假意就范……而在那之前,在更久远的前世,杨晨铭倒在血泊之中,将一枚冰冷的护心镜塞进她的手里,气若游丝地说:“下辈子……我还找你……”
那枚护心镜,后来被暗卫找回,一直被她珍藏在首饰盒的最底层。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镜上刻着“阿爱勿念”四个字,更未提起过,正是这枚附着着杨晨铭执念的护心镜,引导她重生归来。
这个“镜”,会是它吗?
苏氏的余孽,寻找的究竟是杨晨铭前世的遗物,还是……他们知道了什么,知道了这枚镜子里藏着跨越生死的秘密?
“镜?”杨晨铭的声音将她从惊涛骇浪般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看着信纸上的字,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语气平淡地解释道,“苏氏一族,早年曾有一面传家宝镜,名为‘窥天镜’,据说能照见人心,预知吉凶。前朝覆灭时便已遗失,想必是这些旧人痴心妄想,想借此物为号,聚拢人心罢了。”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江谢爱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坦荡而真诚,看不出丝毫异样。可就是这份坦荡,让她心中那丝疑虑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清晰。
他在撒谎。
或者说,他在隐瞒。
他不想让她知道,不想让她再被这些前尘往事所惊扰。他选择用一个看似合理的“传说”,来掩盖那个可能触及她灵魂深处最痛秘密的真相。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被呵护的温暖,也有被隔阂的微凉。她多么想立刻告诉他,她知道那是什么镜,她知道一切。但她看着他那双写满“别怕,有我”的眼睛,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原来是这样。那这面镜子,会藏在哪里呢?”
“不知道,也不重要。”杨晨铭将信纸凑到烛火边,看着它化为灰烬,“重要的是,他们露出了马脚。阿武已经顺藤摸瓜,找到了几个踪迹。阿爱,相信我,很快,这一切都会彻底结束。”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
江谢爱回握住他,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我信你。”
只是,当夜深人静,杨晨铭睡去之后,江谢爱却悄悄起身,打开了那个沉甸甸的紫檀木首饰盒。在层层叠叠的珠翠之下,她取出了那枚冰冷的、带着淡淡血锈味的青铜护心镜。
月光下,镜面幽暗,映不出她的容颜,却仿佛深不见底,藏着另一个时空的悲欢离合。
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镜内侧那四个刻痕——“阿爱勿念”。
原来,即便已是两世夫妻,即便已携手走过风雨,他们之间,依然存在着一道由“爱”与“保护”筑起的,温柔的墙。
她将护心镜重新放回盒底,心中却已有了决断。
有些秘密,不应再是一个人的负重。有些真相,需要两个人共同面对。
她回到床边,看着杨晨铭在睡梦中依然微蹙的眉头,俯身在他额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晨铭,”她低声呢喃,像是在对他许下一个承诺,“这一次,换我来护你。”
窗外,月华如水,院中的紫藤花影在墙上摇曳,宛如镜中浮沉的旧梦,预示着一场新的,却只属于他们二人的风暴,即将来临。而那枚被遗忘了的护心镜,便是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