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红星公社,暑气被连绵的雨水冲淡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然而,一辆挂着省城牌照的吉普车碾过泥泞的土路,驶入公社大院时,却带来了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抑。
以张副主任为首的农科院调查组一行三人,在李主任客气而谨慎的接待下,走进了公社那间最好的、墙上挂着领袖像和奖旗的会议室。
“张主任,各位领导,一路辛苦了!快请坐,喝点我们本地的山茶,解解乏。”李主任脸上挂着热情却不失分寸的笑容,亲自倒水递烟。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调查组来得如此之快,方向如此明确,必然是周主任收到了他们的信,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既是危机,也是为廖奎正名的契机!
“李主任,不必客气。”张副主任接过茶杯,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表情严肃,“我们这次来,主要是为了核实关于我院培训班学员廖奎同志的一些情况。想必李主任也清楚,有人向院里反映,廖奎同志在公社期间,生活作风方面存在一些问题,尤其是与一位名叫刘淑芬的寡妇同志,关系……有些不正常。”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生活作风问题”这几个字从省里领导口中说出,李主任的心还是沉了一下。他知道,在这种问题上,一旦被扣上帽子,哪怕最后查清是诬告,也会留下难以抹去的污点。
“张主任,各位领导,”李主任放下茶杯,脸色也郑重起来,“关于廖奎同志,我们公社可以负责任地说,他是一个好青年,是公社培养出来的技术骨干!他思想进步,吃苦耐劳,技术过硬,在群众中口碑一直很好!至于什么生活作风问题……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是别有用心的人的污蔑!”
他语气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之意。
张副主任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李主任,我们理解公社对廖奎同志的爱护。但既然有人反映了,组织上就必须调查清楚,这既是对举报人负责,也是对廖奎同志本人负责。我们需要广泛听取公社干部、技术小组成员以及普通社员的意见,特别是要跟那位刘淑芬同志当面谈一谈。希望公社能够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
“配合!一定全力配合!”李主任立刻表态,“请领导们放心,我们红星公社行得正坐得直,不怕调查!一定会实事求是地向领导反映情况!”
会议结束后,李主任借着安排食宿的间隙,悄悄给老王头递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快速说道:“老王,省里来调查廖奎那事了,重点就是男女关系,刘淑芬那边是关键!你赶紧去跟小组的人,还有刘淑芬本人通个气,把利害关系讲清楚!千万不能出岔子!这事关系到廖奎的前程!”
老王头浑浊的眼睛里精光一闪,重重地点了点头,叼着旱烟袋,一声不吭地快步离开了公社大院。他那略显佝偻的背影,此刻却像一道移动的壁垒,要去为廖奎守住最后一道,也是最脆弱的一道防线。
技术小组的成员们很快被老王头召集到了平时工作的院子里。天气阴沉,乌云低垂,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老王头没像往常一样蹲在门槛上磨刀,而是罕见地站在院子中央,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每一个人的脸。赵小深、陈卫红等人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氛,都屏住了呼吸,连张小花也紧张地攥住了衣角。
“都给我听好了!”老王头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省里来人了,调查廖奎!有人往上面递了黑材料,说廖奎在公社乱搞男女关系,跟刘淑芬不清不楚!”
“什么?!”
“胡说八道!”
“谁他妈这么缺德!”赵小深第一个跳了起来,气得脸红脖子粗。
陈卫红眉头紧锁,沉声道:“王叔,这明显是诬陷!”
“我知道是诬陷!”老王头低吼一声,压住了众人的嘈杂,“但现在人家来查了!这不是在公社里咱们关起门来说理!这是省里的调查组!一句话说错,一个眼神不对,就可能被人家抓住把柄!”
他顿了顿,烟袋锅子重重磕在旁边的木桩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你们都给老子记住!廖奎是咱们公社出去的人,是咱们技术小组的魂!他现在在省城好不容易闯出点名堂,眼看就要有大出息,不能毁在这盆脏水上!等会儿调查组的领导找你们谈话,都给我把皮绷紧了!”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蹦!就说廖奎怎么好,怎么肯干,怎么帮助同志!至于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话,都推不知道,或者直接说是有人嚼舌根子!听见没有?!”
“听见了!”众人异口同声,眼神里都带着一股同仇敌忾的坚定。他们或许不懂太高深的道理,但他们知道,廖奎是他们的自己人,是自己人就不能被外人欺负!
“尤其是你,赵小深!”老王头点名,“管好你那嘴,别一激动啥都往外秃噜!多学学陈卫红,稳当点!”
赵小深缩了缩脖子,连连点头。
老王头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角落里脸色苍白的刘淑芬身上,他的心也跟着紧了一下。这才是最关键的环节。
他挥挥手让其他人先去忙,单独把刘淑芬叫到了堆放药材的里屋。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味。
“淑芬丫头,”老王头的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凝重,“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这次的事,闹大了。省里来了大领导,专门查你和廖奎的事。”
刘淑芬低着头,双手死死地绞在一起,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身体微微发抖。她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般浇遍了全身。
“王……王叔,我……我和廖奎是清白的……”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我知道你们是清白的!”老王头打断她,声音压得极低,“但现在不是你说清白就清白的!人家要证据,要口供!等会儿领导肯定要单独找你谈话,问你和廖奎到底怎么回事,有没有那种关系!”
他盯着刘淑芬,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给我听清楚了,咬死了,就是没有!就是乡亲情谊,他帮你干过重活,你感谢他,仅此而已!晚上见面?没有的事!都是别人瞎传的!”
刘淑芬抬起头,眼中满是泪水和无助:“可是……王叔,我怕……我怕我说不好……”
“说不好也得说!”老王头语气严厉起来,“这不是你怕不怕的事!这事要是坐实了,廖奎就完了!他在省城的前程,他的一切都毁了!他这辈子就抬不起头了!还有你!”老王头的声音带着一种残酷的冷静,“你以为你能跑得了?‘勾引青年’,‘乱搞男女关系’的帽子扣下来,你想想你会是什么下场?批斗?游街?发配到最苦的农场去改造?你受得了吗?”
“发配农场”四个字,如同惊雷般在刘淑芬耳边炸响!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剃了阴阳头,脖子上挂着破鞋,被无数人指指点点的场景,……那种恐惧,深入骨髓!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脸色惨白如纸。
老王头看着她惊恐万状的样子,心中不忍,但为了廖奎,也为了她自己,他必须把最坏的结果摆在她面前。
“淑芬,”老王头叹了口气,语气放缓,带着一丝劝慰,“我知道你心里……对廖奎可能有点不一样。但那孩子,是蛟龙,是要上天的人。咱们这浅水洼,留不住他。你和他,本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这次的事,是劫难,也是了断。你帮他过了这一关,就是全了你们之间的情分,也是救了你自己。以后,各走各的路,各自安好,啊?”
刘淑芬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老王头的话,像一把钝刀,割开了她心中最后一丝隐秘的幻想。是啊,她和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些短暂的温暖和依靠,不过是命运施舍的一点错觉。如今梦该醒了。
她用袖子狠狠擦掉眼泪,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颤抖的身体和混乱的心绪。为了廖奎的前程,也为了自己能在这红星公社继续苟活下去,她必须撑过去!
“王叔……我……我明白了。”她的声音依旧带着颤音,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决绝,“我知道该怎么说。我和廖奎,是清白的。”
老王头看着她眼中那份混合着痛苦、恐惧和坚定的复杂光芒,心中稍稍安定,点了点头:“好孩子,委屈你了。记住,无论他们怎么问,怎么吓唬你,就这一句话!”
……
下午,调查组的谈话开始了。地点设在公社的一间小办公室,张副主任亲自坐镇,一名干事负责记录。
技术小组的成员们被依次叫进去谈话。
赵小深进去前还被陈卫红拉着叮嘱了几句,他进去后,开始有些紧张,说话磕巴,但一提到廖奎的技术和人品,立刻就激动起来,滔滔不绝地说廖奎怎么厉害,怎么无私地教大家技术,怎么帮助公社解决难题,对于男女关系问题,他瞪着眼睛说:“绝对没有!都是那些长舌妇瞎嚼蛆!廖奎哥一心扑在技术上,哪有功夫搞那些!”
陈卫红则沉稳得多,他客观地陈述了廖奎在技术上的贡献和认真负责的态度,对于流言,他表示:“公社确实有过一些传闻,但都是毫无根据的猜测。廖奎同志为人正派,我相信他不会做出格的事。他与刘淑芬同志接触,我们了解到的情况都是正常的邻里互助。”
张小花被问及时,显得有些拘谨和疏离,她证实了廖奎在公社时确实埋头技术,与女同志接触很少,对于刘淑芬,她表示不太了解,但相信廖奎的为人。
轮到刘淑芬时,气氛明显更加凝重。
她走进办公室,低着头,不敢看坐在对面的张副主任,双手紧紧抓着裤缝,指节泛白。
“刘淑芬同志,请坐,不要紧张。”张副主任语气尽量平和,“我们找你,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你和培训班学员廖奎同志的关系。请你如实向组织反映情况。”
刘淑芬依言坐下,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蝇:“我……我和廖奎……就是一个村的……没啥关系……”
“哦?据我们了解,廖奎同志曾经多次帮助过你家里,甚至晚上也去过你家附近?有没有这回事?”张副主任的问题开始深入。
刘淑芬的心猛地一缩,老王头的警告言犹在耳。她强迫自己抬起头,尽管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努力保持镇定:“是……是有过。他……他是个好人,看我一个人不容易,秋收的时候帮我扛过粮食,下雨天帮我修过漏雨的屋顶……都是白天,或者天刚擦黑的时候,干完活就走了。晚上……晚上没怎么来过,就算有,也是路过,说两句话就走了,左右邻居都看着呢。”
她的话逻辑清晰,将可能的“把柄”都解释成了合乎情理的互助行为。
“那你们之间,有没有超越普通社员关系的行为或者……言语?”记录干事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她。
刘淑芬的呼吸一窒,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些隐秘的夜晚,那些炽热的触碰和喘息……但她立刻将那些画面死死压了下去,指甲深深掐入手心,带来一丝刺痛,让她保持清醒。
“没有!绝对没有!”她猛地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被侮辱的激动,“廖奎同志是技术小组组长,我……我一个寡妇,知道分寸!我们就是普通的乡邻,他帮我,我感激他,仅此而已!那些传闲话的,是看不得别人好,是想往我们身上泼脏水!”
她的反应激烈而真实,带着这个时代底层妇女面对这种指控时特有的恐惧和委屈。
张副主任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态,没有发现明显的心虚和闪烁。他沉吟了片刻,又问了一些细节,刘淑芬都按照事先想好的说辞,一一应对,虽然紧张难免,但口径一致,没有出现大的破绽。
问话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当刘淑芬最终被允许离开时,她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稳。她扶着墙,一步步挪出办公室,走到无人的角落,才敢大口喘息,眼泪再次无声地滑落。她知道,自己刚刚在悬崖边上走了一遭。
后续,调查组又随机走访了几户社员。大部分社员在老王头和李主任无形的“工作”下,都表示廖奎是个好青年,技术好,肯帮忙,对于男女关系,要么说不知道,要么就说“都是瞎传,没影的事”。只有那个“快嘴刘”在调查组面前还想搬弄是非,但被闻讯赶来的老王头一个凌厉的眼神瞪过去,又看到旁边李主任阴沉的脸,吓得把话又咽了回去,支支吾吾地改了口。
几天紧张而密集的调查下来,张副主任心中已然有了判断。红星公社这边,从干部到群众,口径出奇的一致,对廖奎的评价极高,对所谓的“男女关系问题”则普遍认为是诬陷。关键人物刘淑芬的表现,虽然紧张,但说辞合理,情绪反应真实,没有找到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可以支持举报信的内容。
结合陈思远私自下来调查的行为,以及他那边谈话时露出的马脚,真相,似乎已经水落石出。
张副主任合上厚厚的调查记录本,对李主任说道:“李主任,感谢公社的配合。情况我们已经基本了解了。请放心,组织上一定会实事求是,不会冤枉一个好同志。”
李主任听到这话,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他知道,廖奎这场无妄之灾,快要过去了。红星公社这片土地,再一次保护了它飞出去的金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