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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改造队”的工作如同犁地,一遍遍深耕着第七农场原本就并不松软的土壤,将许多深埋的、不为人知的过往翻搅出来,暴露在审视的目光下。没有人能真正置身事外,即便是那些看似最普通、最不起眼,只想埋头钻研自己一亩三分地的技术员。

秦技术员——秦大山,也被约谈了。

这消息让畜牧科的人都感到有些意外。在众人印象里,秦大山是个有些古板、技术保守但经验丰富的老兽医,平日里话不多,除了牲畜病害,似乎对其他事情都缺乏兴趣。他就像农场里那些老旧的农具,沉默,耐用,却很难引人注目。

他被叫去谈话的时间不长,回来时,脸色却比去时难看了十倍。那是一种混合着灰败、惊惧和深深疲惫的脸色。他原本就有些佝偻的背,似乎弯得更低了,走路时脚步虚浮,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主心骨。整个下午,他都沉默地待在自己的小工具间里,对着那些擦拭得锃亮的兽医器械发呆,连韩志刚请教问题,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完全没有往日的耐心。

这种异常的低落持续了两天。直到这天晚上,畜牧科轮到他值夜,观察几头刚做完小手术的猪崽情况。廖奎因为白天有些工作没处理完,也留得晚了些,准备离开时,发现工具间里还亮着灯,隐约传来一股浓烈的、劣质烧刀子的气味。

廖奎本不想打扰,但想到秦大山近两日的状态,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回应。廖奎顿了顿,推开虚掩的门。

只见秦大山独自坐在一张小马扎上,背对着门口,面前的小木凳上放着一个掉了漆的军用水壶壶盖,里面小半盖透明的液体散发着刺鼻的酒气。他并没有喝,只是佝偻着背,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凌乱苍老。

“秦叔?”廖奎轻声唤道。

秦大山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兔子,慌乱地伸手想去遮挡那壶盖,发现是廖奎后,动作才僵住,随即又颓然地松开了手。他转过头,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浑浊,充满了血丝。

“是……是小廖啊……”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酒意,“还没……还没回去?”

“这就回了。看您这儿亮着灯,过来看看。”廖奎没有离开,反而走近了些。他闻到秦大山身上浓郁的酒气,看来已经喝了不少。

秦大山咧了咧嘴,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他拿起壶盖,仰头将里面那点酒液一口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回……回哪儿去?”他抹了把脸,眼神迷茫地看向窗外漆黑的夜,“哪儿……哪儿才是家啊……”

廖奎沉默着,没有接话。他能感觉到,这个平日里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老技术员,此刻正处在心理防线最脆弱的时刻。

酒精和连日来的压抑,似乎终于冲垮了秦大山心中那道坚守多年的堤坝。他不再看廖奎,而是盯着地面上某处虚无的点,开始断断续续地、含混不清地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廖奎倾诉:

“他们都以为……我秦大山就是个土包子,老古板……只会给牲口看病……”他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自嘲和酸楚,“谁……谁还记得……当年南边榕城……‘秦氏织造’……那也是响当当的字号……”

廖奎心中一动,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我爹……我爷爷……那是真正懂行的人……绫罗绸缎……进出口……跟洋人打交道……”秦大山的眼神飘忽起来,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回忆里或许有亭台楼阁,有丝绸的光泽,有往日的繁华,“家里……大宅子……酸枝木的太师椅……还有……还有我娘房里的那架西洋自鸣钟……叮叮当当的……”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哽咽:“可后来……都没了……都没了啊……什么民族资本家……就是砧板上的肉……厂子没了……宅子没了……我爹……一口气没上来……”

工具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廖奎依旧沉默,他能想象那是一场怎样的倾覆与奔逃。

“我……我那时候刚学了点兽医的皮毛……家里出事……就……就跟着人一路跑……不敢停……不敢回头……”秦大山用力搓着自己的脸,似乎想让自己清醒些,又像是想搓掉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最后……最后躲到这北大荒……天高皇帝远……就想……就想靠着这点手艺……混口饭吃……安安生生……了此残生……”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廖奎,里面充满了恐惧和不甘:“我……我改了名字……大山……多土的名字……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不想跟过去有半点牵扯……我钻研技术……不与人争……就想图个安稳……怎么……怎么还是不肯放过我?!他们……他们怎么连这个都查出来了?!”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却又不敢放大,只能压抑在喉咙里,变成一种痛苦的嘶鸣。那天的谈话,显然触及了他埋藏最深的秘密,将他几十年来苦心经营的平静假象彻底击碎。

廖奎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心中五味杂陈。他一直觉得秦大山技术保守,有些固执,却从未想过,在这副平凡甚至有些平庸的躯壳下,竟然藏着这样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时代的洪流滚滚而过,不知碾碎了多少个如“秦氏织造”般的家族,又将多少个“秦大山”这样原本可能有不同人生轨迹的人,冲到了北大荒这样的角落,让他们只能将过去的辉煌与伤痛深深掩埋,用沉默和专注来换取一丝卑微的安稳。

“秦叔,”廖奎终于开口,声音平和,没有任何探究或评判,只是带着一丝理解,“过去的事,不提了。眼下,技术在身,总能吃饭。”

秦大山似乎被这句平淡的话触动,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他怔怔地看着廖奎,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意外,有感激,也有更深的悲哀。他颓然低下头,摆了摆手,声音疲惫到了极点:“你……你回去吧……我……我没事了……刚才……刚才的话,你就当……就当是醉话……吹阵风就散了……”

廖奎知道,这是他清醒过来后,本能地想要重新缩回保护壳里。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那我先回了,秦叔,您也早点休息,夜里凉。”

他轻轻带上了工具间的门,将那浓重的酒气和更深重的无奈与悲伤关在了身后。

走在回土坯房的夜路上,寒风拂面,廖奎的心绪却难以平静。秦大山的秘密,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这个时代无数小人物的无奈与辛酸。每个人都背负着各自的过往,在时代的浪潮中挣扎求存。他原本对秦大山的那点因其技术保守而产生的不满,此刻也化为了更深的理解与同情。

在这片广袤而严酷的土地上,秘密无处不在,伤痛也如影随形。而如何守护好属于自己的那个最大的秘密,如何在夹缝中求得生机与希望,是他和谢薇必须用尽所有智慧和勇气去面对的,永恒的课题。秦大山的今夜,或许只是这漫长岁月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却也让廖奎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前路的艰险与必须坚守的初心。

场部大礼堂仿佛被注入了一种无形的、沉重的物质,连空气流动都变得迟滞粘稠。高悬的红色横幅依旧刺目,台下,八十九名被列入名单的学员,如同被无形绳索捆绑的羔羊,沉默地坐在自带的小马扎或长条凳上。第七农场“思想教育学习班”,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正式拉开了帷幕。

每日下午两点至四点,这两个小时,成了这八十九人生活中一段被强制剥离出来、必须共同承受的特定时光。春耕生产的劳累尚且能带来身体疲惫后的酣睡,而这两小时的精神规训,带来的是一种从内而外的倦怠与无力。

学习的内容单一而重复,带着强烈的形式主义色彩。通常由一名“思想改造队”的队员坐在主席台上,用那种特有的、缺乏起伏却自带威严的语调,选取当前最重要的社论、批判文章进行领读。台下众人则需跟着默读,或是在要求下齐声诵读某些段落。

“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坚决肃清一切剥削阶级的流毒……”

“与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实行最彻底的决裂……”

整齐划一、却又缺乏真正激情的诵读声在大礼堂里回荡,撞在墙壁上,形成空洞的回音。每个人的嘴唇都在翕动,发出的声音或高或低,但眼神却各不相同。

有人紧闭双眼,眉头紧锁,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诵读的声音微不可闻;有人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某个虚无的点,嘴唇机械地张合,灵魂早已不知神游何处;也有人,如周申,几乎是竭尽全力地、用带着细微颤抖却异常响亮的声音跟读每一个字,额头上甚至因为用力而渗出细汗,仿佛想通过这种外在的积极表现,来填补内心的惶恐与不安,证明自己“改造”的决心。

廖奎和谢薇坐在人群中段,选择了既不靠前引人注目,也不至于太后显得疏离的位置。他们和其他人一样,手持着统一发放的学习材料,目光落在铅印的文字上,嘴唇轻轻开合,发出适中的、符合要求的声音。他们的表情控制得极好——一种适当的严肃,带着正在“认真学习领会”的专注,却又没有周申那种近乎表演的过度投入。

除了诵读,更考验人的环节是“自我检讨”和“批判发言”。改造队的队员会不定期地点名,要求某些学员结合自身或家庭情况,谈谈学习体会,进行“触及灵魂”的自我剖析,或者对某些被点名批判的“反面典型”发表看法。

这个时候,会场的气氛会变得更加微妙和紧张。被点到名的人,往往瞬间脸色煞白,站起来时腿都有些发软。他们的发言大多千篇一律,充斥着从社论和批判文章里学来的词汇,反复强调自己“出身不好”、“思想落后”,需要“加强改造”、“划清界限”,感谢组织的“教育挽救”。言辞恳切,甚至声泪俱下者亦有之,但那份恳切背后,有多少是真实的悔悟,有多少是迫于压力的表演,唯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也有人会选择沉默,或是以“我认识还不够深刻,需要继续学习”为由含糊过去,但这往往会招致改造队员更严厉的目光和后续更“重点”的关注。

廖奎和谢薇尚未被点名要求做重点发言。他们如同激流中两块沉在水底的石头,随着水流微微晃动,却始终牢牢抓住河床,不随波逐流,也不突兀冒头。当需要随大流表示赞同时,他们会轻轻点头;当听到某些极端批判的言论时,他们眼神低垂,掩去可能流露出的复杂情绪。

整个学习班,就像一台巨大而笨重的政治机器,按照预设的程式运转着。改造队员们如同严肃的监工,在会场内踱步,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的表情和姿态,确保没有人打瞌睡、走神或者流露出不满。那种无处不在的监视感,让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两个小时结束时,随着改造队员一声“今天就到这里,回去继续消化,深刻反省”,众人如蒙大赦,却又不敢表现得过于急切,只是沉默地、有序地依次离开礼堂。走出那扇大门,重新呼吸到外面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空气,许多人都会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仿佛刚刚脱离了一个缺氧的环境。

然而,精神上的枷锁并未因离开礼堂而解除。那份需要“深刻反省”的压力,那份不知何时会被点名、被深挖的恐惧,如同附骨之疽,伴随着每一个人,回到他们各自的工作岗位,回到他们或简陋或相对舒适的家。

学习班的开端,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戏剧化的转折,只有日复一日的、形式化的诵读、检讨与批判,在无声中消耗着人的精神与意志。这是一种慢性的、渗透式的压力,它不直接摧毁肉体,却旨在改造灵魂,或者,至少是制造出一个个符合要求的、驯服的灵魂外壳。

廖奎和谢薇夹杂在这八十九人之中,感受着这份时代的重量。他们知道,这仅仅是漫长寒冬的开始,他们必须保存体力,护住心中那点不灭的火焰,等待着冰雪消融的那一天。而眼下,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在这压抑而形式化的学习班里,继续扮演好那两个需要“接受教育”、“努力改造”的普通年轻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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