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夜半三更,娲皇宫内万籁俱寂,唯有暖玉墙镶嵌的夜明珠散发着朦胧光晕,将殿内映照得如浸在月华之中。
那负责换药的仙娥轻手轻脚推门而入,双环髻上的珍珠耳坠几乎不闻声响,手里端着个青瓷药碗,碗沿描着缠枝莲纹,碗中盛着泛着淡淡金光的药膏——正是女娲亲用南海龙涎香与昆仑千年灵芝汁调和的秘方,单是那香气便带着沁骨的温润,混着殿角香炉里飘出的檀香,在空气中缠缠绕绕。
她走到榻边,见孙悟空睡得正沉,眉头微微蹙着,许是梦里又在与哪路妖精斗法,嘴角却噙着丝笑意,像是刚抢赢了蟠桃。
仙娥屏住呼吸,指尖凝着一丝灵力,小心翼翼掀开他心口的衣襟,只见那道曾裂开的伤口已覆上一层细腻的新皮,原先翻腾的五彩光晕比前日淡了些,却如上好的暖玉般更显温润,隐隐透着生机,连周围的绒毛都透着鲜活的粉色。
她沾了点药膏,指尖带着灵力轻轻涂抹,动作轻得像拈着一片羽毛拂过水面,生怕扰了他的好梦。
孙悟空被这微凉的触感扰了梦,睫毛颤了颤,嘟囔了句“别抢俺的蟠桃,这颗是俺老孙的”,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尾巴尖还无意识地扫了扫榻沿,带起一小阵风,这猴子还是睡死了。
仙娥换好药,取过一方软布,细细擦去他唇角的涎水,又掖了掖被角,这才端着瓷碗,踮着脚悄声退了出去。
殿门“咔嗒”一声合上,殿内重归宁静,只剩药香与檀香在空气中缠绕袅袅,与夜明珠的光晕相融,织成一片安稳的梦境。
这般又过了两日,孙悟空算是把“熬”字体会得淋漓尽致。
白日里要么歪在榻上,看紫霞差仙童送来的灵泥小像翻跟头——经她日日以灵力温养,竟悄悄学会了七十二变里的“大变小”,能缩成指甲盖大小在他手心里打转,时而变作蜜蜂嗡嗡飞,时而变作小猴抓耳挠腮,逗得他直乐;要么便支着脑袋对着天花板的流云纹发呆,数着云纹里藏了多少只飞鸟:“一只、两只……哟,这朵云倒像头老母猪,还带着八只小猪崽呢!”;要么便是蒙头大睡,梦里把花果山的每棵桃树都浇了遍水,连水帘洞的瀑布都被他改道绕了三圈,醒来时被褥都被蹬到了榻下。
这两天里,他连榻边的矮几都没碰过,真真应了女娲“半点不动”的吩咐,浑身骨头像是生了锈,偶尔伸个懒腰,颈骨、肩骨、胯骨便“咯吱咯吱”响得像串珠子在碰撞,听得守殿的仙娥都忍不住抿嘴笑。
第三日清晨,女娲推门而入时,正见孙悟空举着胳膊做“伸展运动”,骨节声响得在殿内打转,他自己却龇牙咧嘴地乐:“舒坦!哪怕响得像拆架子,也比僵着强!”
女娲见状笑着说:“悟空,能下床走动了。”
孙悟空“噌”地就想蹦起来,却被心口的牵扯拽得一个趔趄,反倒坐回榻上,屁股墩得榻板“咚”一声响,他却毫不在意,眼睛亮得像两团火,直勾勾盯着殿门。
“可算能下地了!憋死俺老孙了!”
他拍着大腿直嚷嚷,声音震得梁上的尘灰都簌簌掉,“说句实话,你就算把我捆到炮烙之刑的铜柱子上,我也能顺着柱子上下爬三圈,总比躺床上强!再躺下去,俺这猴毛都要打结了!”
女娲被他逗得笑出声,指尖拂过榻边的药罐,罐口飘出一缕药香:“想法倒是挺有精神。实不相瞒,青霞紫霞这俩丫头,平日里不是窝在娲皇宫的暖阁里绣灵幡,就是躲在女娲宫的书房里翻阵法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不是我下了历练令,命她们每日去灵泉喂鱼、去药圃除草、去凡间降妖,她俩怕是能在宫里待成化石,连殿外的桃花开了几轮都不知道。”
孙悟空嘿嘿笑着挪到床边,脚刚沾地就打了个晃——两日没动,腿软得像踩在棉花堆里,差点一头栽下去。女娲眼疾手快扶住他,掌心泛出柔和的五色微光,稳稳托住他的身子:“小心点。我特意给你备了个物件。”
说着,她抬手朝空中一招,一块五彩石从殿角的原石堆里飞出,在空中瞬间凝聚成形,化作根拐杖,杖身流转着红、黄、蓝、白、黑五色光晕,恰似补天石的灵气,顶端还雕着个圆滚滚的小蟠桃,桃尖点着点胭脂红,看着倒有几分可爱。
孙悟空扶着拐杖试了试,眉头皱成个疙瘩:“这玩意儿……是嫌俺老孙老了?想当年俺大闹天宫时,金箍棒耍得比谁都溜,哪用得着这劳什子!”
女娲挑眉,故作严肃:“哦?那要不你继续躺回去?我让仙娥再给你盖床锦被。”
“别别别!”孙悟空连忙摆手,拄着拐杖往前挪了两步,“俺老孙走!走就是了!有总比没有强,权当是根新兵器耍耍!”
女娲这才满意点头:“紫霞、青霞一大早就在灵泉旁喂鱼。那灵泉可是娲皇宫的宝贝,泉边栽满了‘照殿红’‘月下白’之类的奇花异草,水里的鱼儿是当年我补天余下的灵水所化,不仅通人性,还会唱三界各地的歌谣呢。”
孙悟空一听来了精神,眼睛瞪得溜圆,差点把拐杖都捏变形:“会唱歌的鱼?那可得见识见识!莫不是跟东海的龙女似的,能唱《镇海谣》?”
女娲唤来个手脚麻利的仙娥,正是连日来伺候他的那位双环髻仙娥,她袖口还绣着片小小的莲叶。仙娥小心扶住孙悟空的胳膊,两人一瘸一拐朝灵泉方向挪去。沿途的玉石路两旁种着不知名的花草,紫的像揉碎的霞,蓝的像化不开的海,花瓣上还凝着晨露,被日光照得像撒了把碎钻,风一吹,露珠滚落,砸在玉石路上“滴答”作响,倒像谁在弹拨琴弦。
不多时便到了灵泉边。那泉池是用整块整块的汉白玉砌的,接缝处严丝合缝,几乎看不出痕迹,水面平得像面镜子,倒映着天上的流云,连云丝的纹路都清晰可见。紫霞正蹲在池边,鹅黄的裙摆铺在青苔上,手里捏着片带着露水的灵草,逗一条金红色的鱼,那鱼长着长长的胡须,吐着泡泡,竟跟着灵草的晃动摆尾巴,像是在跳什么舞步。见孙悟空来了,紫霞眼睛瞬间弯成了月牙,拽了拽身旁青霞的袖子:“姐姐,悟空来了!他下床了!你看他精神头多足!”
青霞手里正抛着颗莲子,闻言转过头,火红的裙摆扫过池边的青苔,带起几片沾着露水的绿苔:“你这猴子下床是不是浑身舒坦?依我看,在被窝里赖着多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还能听仙娥讲凡间的话本,多惬意。”
孙悟空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活动着僵硬的腿,骨节又开始“咯吱”响:“在被窝里待着能憋出病来,这可是大实话!俺老孙一天不活动就浑身刺痒,跟有跳蚤在爬似的,非得翻几个跟头、打几套拳才舒坦!”
青霞被他逗笑,抛了颗莲子喂鱼,莲子刚落水,就有十几条鱼涌过来抢,银鳞在阳光下闪成一片:“你这猴子的想法倒真跟旁人不同。别人都是能赖床就赖床,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起来;你倒好,能躺着偏要站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紫霞在泉边摘了朵紫莹莹的花,花瓣层层叠叠像只小喇叭,花芯里还藏着只绿莹莹的小虫,正蜷着腿睡觉。她把花递到孙悟空面前:“悟空,这花是我自己在药圃种的,叫‘醉流霞’,清晨带露时最香,你闻闻,好看吗?”
孙悟空接过花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清甜混着灵泉的水汽钻进鼻腔,比花果山的桃花多了点沁心的凉意:“不但好看,还香得很!比花果山的桃花多了点灵气,闻着浑身都松快了!”
紫霞听了,脸颊泛起红晕,像抹了层胭脂,嘴上却嗔道:“就你嘴甜!不过……我喜欢听。”说着,又摘了朵白色的“月下白”,往他耳后一别,“这样更俊了。”
青霞忽然笑着从泉里捞起条银白的鱼,那鱼嘴巴鼓鼓的,像含着颗珍珠,拼命摆着尾巴,溅了青霞一袖子水。
她捏着鱼鳃仔细一看,原来是嘴里卡了块小石子,卡得它直翻白眼。“你这小家伙,吃小鱼都不长眼睛?”
青霞笑着用指尖轻轻把石子抠出来,又往它嘴里塞了片灵草叶,才轻轻将鱼放回水里。那鱼甩了甩尾巴,在她手边游了两圈,嘴里吐出个小泡泡,像是在道谢,才摆着尾巴游向深处,没一会儿又带着一群同伴游回来,围着青霞的手转圈圈,鳞片映着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对了悟空,”紫霞忽然想起什么,拍了下手,“前些日子我说过,等你能下床,就带你逛遍娲皇宫,今天正好天气好,怎么样?”
孙悟空眼睛一亮,连忙点头,拐杖在地上戳得“笃笃”响:“俺当然记得!走!俺倒要瞧瞧这娲皇宫和女娲宫有啥不同!是不是比天庭的仙宫还气派?”
紫霞扶过孙悟空的胳膊,让那仙娥先回去伺候女娲,三人慢悠悠朝深处走去。
青霞走在最前头,火红的裙摆在玉石路上拖出淡淡的影子,时不时回头叮嘱两句“慢点走,前面有台阶”
“这块地砖有点滑”,活像个操心的大姐姐,火红的身影像个引路的灯笼,在绿荫里格外显眼。
不多时,他们便到了炼石殿。殿门是用西域赤铜铸的,足足有三人高,上面刻着女娲补天的浮雕,只见女娲手举五彩石,正往天穹的裂缝上补,身边围绕着无数仙童仙娥,连云彩都刻得栩栩如生,阳光照在上面,浮雕的阴影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影,竟像是活了一般。门一推开就听见“叮叮当当”的声响,原来是十几个仙童正围着石砧打磨矿石,有的用金刚砂磨五彩石的边角,有的用灵泉水洗去石粉,个个额上渗着细汗,却都笑得欢实。
见他们进来,殿内的仙童仙娥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躬身行礼:“见过青霞仙子,紫霞仙子,孙大圣。”
青霞指着殿中央那口巨大的青铜炉,炉口正冒着袅袅青烟,炉身刻着八卦图案,每道纹路里都嵌着金丝,在火光下闪闪烁烁:“这炼石殿可是娘娘的宝地,当年补天用的三万六千五百块五彩石,一大部分就是在这炉子里,极少部分就是在炼石锅里,就是你最早打坏的那一口锅,娘娘最早炼石时,使用的是那口锅,但由于锅的容量太少了,才换成了炼石炉。这些五彩石炼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炼去杂质,凝出精华。隔壁房间还存着些当年剩下的补天石,虽不及用来补你心口的那块纯,但也是三界难寻的宝贝,随便一块都能让凡间的帝王争得头破血流。”
孙悟空摸着下巴嘿嘿笑,眼睛在青铜炉上转了两圈:“既然还有剩的,那不妨送俺老孙一颗?不用太大,拳头那么大就行,俺回去给花果山当个镇山之宝,镇住那些不长眼的妖精!”
紫霞也跟着笑,伸手点了点他的胳膊:“当然可以呀,你想要哪个颜色的?红的像火,烧起来能暖三亩地;蓝的像海,泡在水里能让泉水变甜;白的像云,戴在身上能隐去身形呢……”
“想得美!”青霞翻了个白眼,伸手敲了敲孙悟空的拐杖头,“这等宝贝岂是说送就送的?不过嘛……也不是不行,得先问过娘娘,看她愿不愿意给你这猴头开特例。”
孙悟空哈哈大笑,摆了摆手:“逗你们玩呢!俺老孙哪能真要这等宝贝,当年俺连金箍棒都能丢在耳朵眼里,要这石头何用?有你们陪着逛逛就够了,比啥宝贝都强!”
三人笑着离开炼石殿,又来到藏书阁。这阁楼是用南海楠木建的,木头里还透着淡淡的海香,书架从地面一直顶到梁上,高得要搭着木梯才够得着顶层,架上摆满了线装书,有的书页都泛黄起卷,边角磨得发亮,透着古老的气息,有的却崭新得像是刚装订好,墨香还没散尽。
青霞指着东边的书架:“这里是我和紫霞平时看书的地方。除了上古传下来的法术秘籍,还有讲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图谱,连凡间的《孙子兵法》《吴子》都有抄本,上次我还看到本《鲁班经》,讲怎么造木鸢的,倒挺有意思。”
紫霞指着西边一排矮架:“还有算术和形学的书呢,不过我算术总也算不对,上次算药圃里灵草的收成,明明是三百二十棵,我数着数着就数成了三百四十棵,害得仙童多采了二十棵,被娘娘说了两句。”
青霞拍了拍她的肩,笑着补充:“我形学才差呢,画个七星阵图,总把东南角的星位画歪半寸,害得阵法灵力总往北边偏,上次差点把药圃的篱笆烧了个洞。”
孙悟空听了笑道:“那你们俩正好互补!紫霞教青霞算术,青霞教紫霞画阵,这不就齐活了?跟俺老孙和八戒似的,他笨嘴拙舌,俺就替他打圆场;俺毛躁,他就慢慢跟我讲道理。”
三人说说笑笑,穿过层层走廊,路过好几个厨房——有的飘着浓郁的药香,定是在熬补身的汤药;有的闻着像桂花糕、杏仁酥的甜香,该是点心房;还有的传来灵米的清香,混着菌菇的鲜气,想必是在煮灵米粥。
孙悟空咂舌:“这娲皇宫可真够大的,绕得俺老孙都快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比天庭的凌霄宝殿还绕,当年俺闹天宫时,也没见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青霞点头,指着远处一座飞檐:“那是自然。这里既是娘娘议事的地方,接待各路仙神,也是我们修行的道场,炼丹、炼石、藏书、制药,哪样不得占块地方?女娲宫就小多了,主要是放娘娘的法宝和我们歇息用的,比这儿清静。”
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孙悟空拄着拐杖的手开始发酸,额头上也冒了层细汗,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不行了不行了,俺老孙累了。看来身子还没完全恢复,换作以前,翻着筋斗云绕着天庭走三圈都不带喘的。”
紫霞连忙说:“那我背你回殿里歇着吧。”
孙悟空挑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能背动俺?俺这石身可有千斤重,当年八戒想背俺,还被俺压得龇牙咧嘴呢。”
青霞在一旁帮腔,故意板着脸:“别小看我妹妹,她力气大着呢!上次药圃的石碾子陷进泥里,仙童们抬不动,还是她一手推出来的,你这猴头算啥?”
紫霞笑着蹲下身,鹅黄的裙摆铺在地上,像朵盛开的花:“上来试试就知道了。”
孙悟空半信半疑伏到她背上,只觉身子一轻,紫霞竟真的稳稳把他背了起来,脚步都没晃一下,甚至还能腾出一只手拂开挡路的柳条。青霞在旁边跟着,嘴里不停念叨:“慢点走慢点走,别累着,他要是不老实乱动,你就把他丢地上,实在不行我来换……”
紫霞笑着回头,发丝蹭过孙悟空的脸颊,带着淡淡的花香:“姐姐放心,我一点都不累,他比石碾子轻多了。”
不多时便回到了寝殿,紫霞轻轻把孙悟空放到榻上,额角也沁了层薄汗,鬓角的碎发都黏在了皮肤上。
他一沾枕头就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点泪花:“不行了,困意又来了,又该去见周公了。等俺醒了,再听你们讲娲皇宫的趣事。”
紫霞掖了掖他的被角,笑着说:“那你睡吧,我们晚些再来看你。”说着和青霞一起轻手轻脚带上门。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孙悟空望着天花板上的流云纹,听着窗外灵泉潺潺的水声,嘴角带着笑意沉沉睡去。梦里,他仿佛正骑着那只会唱歌的鱼,在灵泉里自由自在地游着,身边还跟着紫霞的“醉流霞”和青霞抛的莲子,好不惬意。
赋词一首:
《临江仙·灵泉初游》
两夜沉眠伤渐愈,晨来始下床头。腿间酸软步难周。彩杖嫌它老,强起亦风流。
灵泉初见波光静,鱼游花发汀洲。紫霞持赠醉流霞柔。炼石青铜冷,书阁墨香浮。
倦极偏劳仙妹背,归来梦又悠悠。娲皇宫苑趣堪留。暂抛尘外扰,且作少时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