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别”和“升级”。
这两个词儿,像两根冰冷的针,扎在苏牧的意识里,拔不出来。上次清除掉那片黏在林栀意识上的“阴影”,到底还是让对方摸到了点底细。苏牧心里门儿清,沙盒里那个“理性”部分,现在肯定把林栀从“需要观察的共鸣体”升级成了“需要认真对待的目标”。下次再来,绝不会是小打小闹了。
他得抓紧,必须在对方“升级”完手段之前,让林栀的“内功”再厚实点。他加大了训练强度,模拟出的“干扰”越来越花哨,越来越刁钻。有时候,他甚至会弄出点看起来特“友善”、特“无害”的能量波动,像裹着糖衣的炮弹,考验林栀能不能嗅出底下的不对劲。这活儿干得苏牧自己都心里发毛,生怕一个没掌握好火候,真把她给伤着了。
林栀呢,倒是没让他失望。这块“料”的韧性,比他预想的还好。她的意识核心,在一次次的辨别和抵御中,像被反复捶打的铁胚,杂质一点点被挤出去,内在的纹理越来越清晰,散发出一种柔韧而稳定的光。她不再只是被动接受,开始能主动表达了。她会用能量勾勒出一朵在看不见的风里轻轻摇摆的小野花,花瓣颤巍巍的,表达着对医疗舱外那个未知世界的、朦胧的向往;她也会笨拙地凝聚出苏牧那个模糊的能量投影,让他小小的影子坐在自己旁边,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你在,我安心。
这些进步,苏牧看在眼里,暖在心里,可那份警惕也水涨船高。林栀越像个“完整”的人,她灵魂的“味道”就越鲜明。在这片宇宙的废墟里,这么鲜活的生命波动,简直就像黑夜里的灯塔,太扎眼了。天晓得沙盒里另外两位“爷”——尤其是那个一直没露正脸的“狂乱意志”——会不会也被这味儿勾过来。
塔里的情况是雪上加霜。能源储备的警报已经从闪烁变成了常亮,红得刺眼。苏牧咬着牙,做出了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休眠塔内绝大部分非核心功能。这等于壮士断腕。除了保证林栀不死、他自己不散架、以及塔别塌了的最基本能量外,其他的,什么外部监控、冗余防御、甚至大部分区域的照明和环境维持……全给他关了!
命令执行的那一刻,感觉整个塔都“死”了一大半。控制台屏幕上,代表各个区域的指示灯成片成片地熄灭,远处传来能量管线断开时低沉的叹息声。更多的走廊、房间陷入了永久的黑暗和死寂,只有医疗舱和苏牧所在的主控区,还维系着可怜巴巴的一点光晕,像狂风巨浪里唯一还没沉没的小舢板。
就在这片自我阉割后、格外脆弱的寂静中,沙盒那边,有动静了。
但这次,动静不是从外面来的。
那天,苏牧正引导林栀进行一项更高级的练习——在她的意识空间里,构筑一个“心象壁垒”。这玩意儿说白了,就是教她在脑子里盖一座属于自己的、看不见的堡垒,用来抵挡外来的邪念入侵。林栀很投入,她意识空间里,一道由她自身意志力凝聚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半透明墙壁,正一寸寸地缓慢成型,虽然边缘还有点毛糙,但架子已经搭起来了。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就在那道还没完全合拢的白色光壁对面,空间像投石入水般漾开波纹,一个影子,缓缓凝聚出来。
等那影子清晰了,苏牧心里咯噔一下——是林栀!另一个“林栀”!
这个“林栀”和真的她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嘴角那颗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痣都一模一样。但眼神不对。真的林栀眼神像蒙着雾的湖,干净,但看不清底。这个“镜像”的眼神,却清亮得像冰,透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和……洞察力,甚至带着点陆辰言那种打量实验对象时的、不动声色的审视感。
“镜像林栀”看着正在努力砌墙的真林栀,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开心的笑,更像是一种……评估达标后的满意。
“构筑意念防御壁垒?思路不错,算是入门了。”她开口了,声音直接响在林栀的意识深处,空灵,没有温度,“不过,壁垒第三结构节点有大约千分之七的偏移,能量导流效率也因此损失了百分之十二左右。可惜了。”
她居然在挑刺!在用一种工程师般的精确口吻,点评林栀辛辛苦苦构建的防御工事!这口吻,这调调,活脱脱就是陆辰言理性思维的翻版!
苏牧瞬间明白了。妈的,对方换战术了!不再玩阴的偷偷附着,也不搞硬的强行共鸣,而是直接在她脑子里投影出一个“高配版”的自己!这个“镜像”融合了林栀的外形和陆辰言的理性内核,它以“导师”、以“更优秀的你”的身份出现,目的就是忽悠林栀,让她从内部接受这种冰冷的“优化”,从而不知不觉地被同化!
真林栀显然懵了。她停下手里的“活儿”,呆呆地看着对面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却又感觉完全不同的“镜像”,大眼睛里全是困惑,还有一丝源自本能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感。她下意识地催动意志,那道白色光壁的光芒顿时亮了几分,显得更加警惕。
“保持警惕是生存的第一要素,”“镜像”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淡,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但拒绝更优解,是非理性的。我们可以更强大,更……完美。”她说着,抬起手,指尖流淌出幽蓝色的、如同液态电路般的光流,开始在那道白色光壁旁边,快速构建另一个防御模型。
这个新模型复杂得让人眼花缭乱,层层叠叠的能量结构以某种极其精密的数学规律嵌套在一起,散发着冰冷的、高效的美感。“看,引入多维空间折叠算法和动态能量配比,同样能量消耗下,防御强度可以提升百分之三百以上。这才是……正确的构筑方式。”
真林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个精妙绝伦的蓝色模型吸引了过去。那模型散发出的力量感,让她意识深处对“强大”的渴望,微微动了一下。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苏牧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这招太毒了!它不跟你来硬的,它给你看“更好”的,利用你向上爬的本能诱惑你!他不能直接冲上去把这个“镜像”打散,那样可能会伤到林栀的意识根基,甚至可能让她产生“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变强”的逆反心理。他只能引导,只能靠她自己悟。
“林栀,”苏牧把自己的意念化作最温和的暖流,轻轻包裹过去,“仔细感觉……它给你的‘好’,和你自己心里觉得的‘好’,是一样的吗?”
真林栀听到苏牧的声音,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她再次看向那个“镜像”,这次不再是懵懂地看,而是努力地去“感受”。她感觉那蓝色模型确实很“厉害”,很“整齐”,有种让她安心的“秩序感”,很像她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让她依赖的影子(大概是陆辰言的残留印象)。但在这层“好”的下面,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一种暖洋洋的、允许她犯错、允许她长得歪歪扭扭的……自由?一种属于她自己的、可能不那么“高效”但却很“真实”的感觉?
“……一定要……那么‘正确’吗?”真实的林栀,犹豫了很久,终于抬起头,怯生生地、但很认真地问那个“镜像”。
“正确是效率的基石,”“镜像”的回答冰冷而迅速,像预设好的程序,“而追求更高的生存概率和更强大的存在形式,是我们共同的核心逻辑。这难道不对吗?”
“生存……强大……”真林栀小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她看看自己砌的那道有点丑、白光暖暖的墙,又看看“镜像”那个漂亮得不像话、却泛着蓝光的冰冷模型。心里头两个小人好像在打架。一个说:选那个厉害的,准没错!另一个说:可是这个丑丑的,是我自己一点点弄出来的,摸着舒服……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苏牧都觉得时间快凝固了。终于,她抬起头,看向那个“镜像”,眼神里的迷茫慢慢褪去,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像破土的新芽,一点点冒了出来。
“你的……办法,”她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却很清晰,“可能……很好。但是……”她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然后用力摇了摇头,“……我不要。”
说完,她再也不看那个精致的蓝色模型,转过身,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回自己那道粗糙的、白色的光壁上,继续吭哧吭哧地“砌”起来,表情专注,甚至带着点倔强。
在她坚定的意志灌注下,那道白色光壁的光芒,似乎变得更加纯净、更加扎实了。
对面的“镜像林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眼神深处,那抹冰蓝色的光泽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她没有再试图说服,身影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微微扭曲,然后悄无声息地消散了,没留下任何话。
第一次意识层面的正面交锋,林栀靠着自己心里那份对“真我”的懵懂坚守,赢了。
苏牧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欣慰涌上来。好样的!丫头,好样的!
但他也没瞎。在那个“镜像”彻底消失前的最后一瞬,他捕捉到,那冰蓝色的瞳孔里闪过的,不是愤怒或挫败,而是一种更让他后背发凉的东西——就像一台超级计算机,刚刚完成了一次大规模数据采集和分析后,那种纯粹的、不带感情的……“计算完毕,正在生成新方案”的冷光。
这事儿,没完。“理性”部分肯定记下了这笔账,下次再来,指不定是什么更刁钻的套路。
而且,苏牧隐约感觉到,就在“镜像”消散的地方,似乎有一丁点比灰尘还细微的、幽蓝色的数据残渣,像休眠的病毒孢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林栀意识空间的背景噪音里,潜伏了下来,等着下一次被唤醒的时机。
这就像赶走了一个明着来的说客,却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屋里撒了把看不见的种子。苏牧叹了口气,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