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关于江南漕粮亏空、运河水浅阻滞的争吵持续了数日,户部尚书刘铭和工部侍郎互相推诿,唾沫横飞,听得李琮脑仁疼。
“周全。”夜深人静时,李琮唤来心腹。
“奴才在。”周全悄无声息地出现。
“朕要出宫一趟。”李琮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周全吓得差点跳起来,脸都白了:“陛下!万万不可!龙体安危……”
“朕意已决。”李琮打断他,“不必声张,就你跟着。朕要去通州码头看看,看看这漕运的‘弊’,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三日后,通州城外的运河码头。
烈日当空,河水浑浊,空气中弥漫着汗臭、河水腥气以及货物发酵的复杂味道。码头上人声鼎沸,扛包的苦力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梁被沉重的麻袋压弯,喊着低沉的号子,每一步都踩在滚烫的跳板上,汗水砸在地上,瞬间蒸发。
李琮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青布直裰,扮作游学的书生,周全则像个跟班老仆,紧张地护在他身侧。
他看似随意地踱步,目光却锐利地扫过码头每一个角落。漕船密密麻麻地停靠着,船工们忙碌装卸,但秩序井然得有些诡异。几个穿着号衣、腰挎朴刀的吏员模样的人,坐在阴凉处的条凳上,喝着粗茶,眼神倨傲地扫视着劳作的苦力,并不时与几个看似工头的人低声交谈。
“嘿,听说了吗?王老五家那条船,昨儿夜里沉了!”旁边一个茶摊上,两个歇脚的脚夫在闲聊。
“沉了?怎么会?那天卸粮的时候,我看那船吃水就不太对,轻飘飘的。”
“嘘!小声点!说是触了暗礁,谁知道呢……反正一船粮,‘漂没’了呗。王老五这下倾家荡产也赔不起了。”
这时,一阵喧哗传来。只见一个税吏模样的胖子,拿着账本和斛,走到一艘刚靠岸的漕船前。船主是个面色愁苦的中年汉子,连忙上前递上文书。
“李老板,你这船粮,数目不对啊。”胖子税吏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大人,数目都是按规矩来的,一分不少啊!”船主急道。
税吏不答话,走到堆成小山状的粮食前,拿起斛,猛地插入粮堆,然后用力踢了一脚斛壁!顿时,堆尖的粮食洒落一地。这便是“淋尖踢斛”,洒出来的粮食,按规定就归税吏所有,是公开的盘剥。
“你看,这不就少了?”税吏指着洒落的粮食,阴阳怪气,“还有,这粮食潮湿,得有‘火耗’;一路运输,得有‘折损’……林林总总,你这船粮,得再补三成!”
船主几乎要跪下了:“大人!三成!小人这趟就白跑了,还要倒贴啊!”
“哼,不补?那这船粮就别卸了,等着发霉吧!”税吏威胁道。
周围的其他船主和工人都面露愤慨,却敢怒不敢言。
李琮冷眼旁观,心中已然明了。这通州码头是一套成熟的分赃体系。漕粮从出发地就开始被层层克扣,到了通州,再由这些胥吏利用“淋尖踢斛”等手段进行最后的搜刮。所谓的“漂没”,恐怕更多是监守自盗,将整船粮食私吞后谎报沉船。而这一切,若没有更高层级官员的默许甚至参与,绝无可能如此明目张胆。
他正思忖着,目光无意间扫过码头不远处的一个茶棚。棚子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让他瞳孔微缩——竟是兵部尚书赵崇府上的管家!虽然穿着便服,但李琮记忆力极佳,绝不会认错。那管家正与一个穿着绸缎、看似商贾的人低声交谈,神色颇为熟稔。
兵部尚书的管家,来这漕运码头做什么?与商贾密会?是私事,还是……与漕粮有关?亦或是,与那“疑有边军背景”的青州民变有关?漕粮是军饷的重要来源……
一瞬间,无数线索在李琮脑中碰撞。漕运之弊,或许不仅仅是贪腐,还可能牵扯到军粮,进而影响到边境稳定和内部平叛!
“公子,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周全见李琮脸色凝重,低声提醒,这里龙蛇混杂,他实在担心。
李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疑。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茶棚。
回宫的路上,李琮一言不发。马车颠簸,他的思绪却比马车更加起伏。通州码头半日,比他在太极殿上听十天争吵收获更大。
“周全。”
“奴才在。”
“回去后,两件事。”李琮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第一,让北镇抚司派最精干的人,盯紧通州码头,特别是那几个税吏,还有……赵尚书府上的动静。第二,给朕查清楚,近年来所有上报‘漂没’的漕船,最终都是如何核销的,经手人是谁。”
“是,陛下!”
李琮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窗外是京城渐近的繁华景象,但他的眼前,却仍是通州码头那浑浊的河水、苦力佝偻的脊梁,和税吏贪婪的嘴脸。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运河之水,载着的不仅是漕粮,更是民心,是国本。若任其浑浊下去,终有一天,会掀起滔天巨浪。
这次微服私访,如同一根探针,刺破了盛世表象下的脓疮。而他必须学会如何刮骨疗毒。
改革漕运,势在必行。但这第一步,必须走得稳、准、狠。朝堂上的老狐狸们,地方上的蛀虫们,恐怕不会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