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大捷的露布飞马传遍天下,京城内外一片欢腾,仿佛连日来的阴霾都被这场胜仗一扫而空。然而,紫禁城深处,气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凯旋的喧嚣被厚重的宫墙隔绝,只留下密不透风的谋划与等待。
杨岳被秘密押解至京,并未投入刑部大牢,而是被直接送进了北镇抚司最深处的诏狱。这里是大明律法阳光照不进的地方,墙壁浸透着陈年血污,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绝望的气息。
是夜,诏狱一间特意收拾过的“雅间”内,烛火摇曳。李琮换了一身玄色常服,未带冕旒,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平静地看着被铁链锁住、浑身伤痕却依旧挺直脊梁的杨岳。陆铮如同影子般侍立一旁。
“杨岳,”李琮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石室内回荡,“黑风峪一败,可曾心服?”
杨岳抬起头,刀疤脸在烛光下更显狰狞,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呸!狗皇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从我嘴里套话,做梦!”
李琮并不动怒,反而笑了笑:“是条汉子。可惜,为你兄长杨锋报仇,却选了一条最蠢的路,还成了他人手中的刀。”
“你住口!不许提我大哥!”杨岳情绪激动,铁链哗啦作响,“我大哥是被你们这些昏君佞臣害死的!”
“杨锋是否冤屈,朕可以查。”李琮语气转冷,“但你以为,勾结赵崇,私运军械,煽动民变,就能为你兄长伸冤?你可知,赵崇给你的那点粮草军械,不过是九牛一毛,他真正的目的,是借你之手,搅乱天下,他好从中渔利,甚至……取朕而代之!”
杨岳瞳孔猛地一缩,脸上闪过一丝惊疑,但随即被仇恨掩盖:“休要挑拨离间!赵尚书是念旧情,才……”
“旧情?”李琮打断他,从袖中取出一份供词副本,让陆铮递到杨岳眼前,“看看你那位‘念旧情’的赵尚书,是如何吩咐手下,在事成之后,将你和你的核心部众一并‘处理’掉,以免留下后患的。黑风峪的接应,本就是送你们上路的陷阱。”
供词上,赵府二管家关于“事后灭口”的交代清晰无比。杨岳瞪着那纸供词,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他不是蠢人,只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此刻被点醒,回想种种细节,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不……不可能……”他喃喃道,信念开始崩塌。
“杨岳,”李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你为兄报仇,其情可悯,但方式大错特错。真正的仇人,或许并非仅仅是一个被推出来的杨锋,而是那些隐藏在幕后,操纵权柄,视人命如草芥的蠹虫。告诉朕,赵崇还和你联系过什么?除了粮草,他还许诺过什么?宫中接应刺客的内应,你又知道多少?说出你知道的一切,朕或许可以给你,和你那些被蒙蔽的部下,一条生路。”
威逼,利诱,加上真相的冲击。杨岳的心理防线在迅速崩溃。他挣扎着,喘息粗重,眼神复杂地看向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这个皇帝,和他想象中昏庸无能的形象截然不同,冷静、犀利,仿佛能看透人心。
“……我说……”良久,杨岳颓然低下头,铁链垂落,“但我知道的……并不多。赵崇从未亲自见我,都是通过中间人传信。最后一次密信,是京城出事(指皇帝遇刺)后收到的,只说时机已到,让我速攻黑风峪,会有接应……信使是谁,我不认识,但他右手虎口有一块青色的胎记……”
虎口胎记!这是一个新的线索!
“宫中内应,我完全不知。赵崇只保证京城会乱,我能有机会……”杨岳继续交代,“他还说过,若事成,可助我割据青州,甚至……许我侯爵之位……”
李琮静静听着,心中冷笑。赵崇的画饼,倒是够大。他仔细询问了中间人的样貌、联络方式等细节,杨岳尽己所知一一回答。
审讯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当杨岳被带下去时,虽依旧戴着镣铐,但那股顽抗的死志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颓唐与茫然。
“陛下,杨岳的供词,与二管家所言基本吻合,且提供了新的线索(虎口胎记信使)。赵崇之罪,铁证如山。”陆铮低声道。
李琮站起身,揉了揉眉心:“还不够。这些证据,能定赵崇通敌资匪之罪,却未必能牵扯出他背后是否还有人,以及宫内那条线。那个虎口胎记的信使,必须找到。还有,看紧杨岳,他是重要人证。”
“是!”
走出诏狱,夜风带着凉意。李琮抬头望向星空,心中并无轻松。拿下赵崇容易,但如何避免朝局剧烈动荡,如何防止其党羽狗急跳墙,尤其是那些可能掌握兵权的边将,才是更大的考验。这就像剜除一个巨大的毒瘤,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大出血。
次日,李琮并未急于在朝会上发难,反而对青州平叛有功将士大加封赏,并下旨赈济青州灾民,安抚地方。朝堂之上,一派和谐景象。赵崇称病未朝,张正清和刘铭明显松了口气,言辞间更加恭顺,但眼神深处的戒备却丝毫未减。
退朝后,李琮特意召见了顾言亭,询问其女顾明月近况,并再次赞赏其“格物之功”,暗示将来或可“大用”。顾言亭心情复杂,既忧心女儿卷入是非,又隐隐感到这可能是一条特殊的晋身之阶。
与此同时,北镇抚司的暗探倾巢而出,根据杨岳提供的线索,秘密搜寻那个“虎口有青色胎记”的信使。这张无形的大网,在京城乃至更广的范围内,悄无声息地撒开。
而就在这天下午,一封来自西陲的密信,通过特殊渠道,送到了李琮的案头。信是镇守西北的靖安侯、也是李琮早年埋下的最深暗棋之一所写。信中提及,近日常有不明身份的商队频繁出入关隘,与关外某些部落接触密切,而这些商队的背景,似乎隐约指向……京中的某位大佬。
京中大佬?关外部落?在这个敏感时刻,这绝非寻常的边境贸易!李琮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锐利如鹰。赵崇的案子,似乎正在牵扯出更大、更远的阴谋。他仿佛看到,一张以京城为中心,辐射至边关甚至域外的大网,正在缓缓浮现。
李琮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旋涡的边缘,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他深吸一口气,提笔给靖安侯回信,只有八个字:“严密监视,按兵不动,待朕讯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