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在赵元晦脚边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到他道袍\"代天行罚者\"的烫金纹路,烧出个焦黑的洞。
他仰起脸,雪花落进泛青的眼底,笑声像碎冰碴子
\"苏稳婆,你烧了庙,烧不了信。永夜不会停的,等雪再厚三尺,冻得连树皮都啃不上——\"
他突然剧烈咳嗽,麻穴的酸涨顺着肩骨窜到指尖
\"他们还得跪回来求神。\"
苏芽蹲下来,与他平视。
她皮袄袖口沾着血粥的暗红渍,是方才拽柳氏时蹭上的。
\"赵道长,你弄错了。\"
她从怀里摸出块烤硬的面饼,掰碎了撒在雪地上
\"人求神,是因为没得选。
可现在——\"
她指了指身后营地,篝火映得三十多张脸忽明忽暗
\"他们有得选了。\"
小禾抱着个漆木匣从废墟里钻出来,发顶沾着草屑。
匣盖掀开时,霉味混着血锈气冲出来——那是从地窖暗格里搜出的\"血名册\",泛黄的纸页边角卷着,用朱砂标着\"可榨待弃已废\"。
苏芽接过册子,翻到中间页,举给围过来的饥民看
\"你们看,柳嫂子的名字在这儿。\"
柳氏挤到最前面。
她原本灰败的脸突然涨得通红,指尖戳在\"柳氏\"二字旁的批注上,\"可榨三次\"四个小字像钉子扎进眼睛。
\"三次...三次...\"
她突然尖叫着扯开衣袖,小臂上三道月牙形疤痕泛着白
\"我儿子被狼叼走那天,赵师说要取我血祭神!
我以为是给菩萨上供,原来是...\"
她猛地抓住苏芽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里
\"苏娘子,这上面...这上面有我儿子的名吗?\"
苏芽没说话,翻到下一页。\"柳小宝\"三个字刺得柳氏膝盖一软,旁边批注是\"血弱,弃\"。
她发出种像被掐住脖子的呜咽,扑过去要撕赵元晦的嘴
\"你吃我儿子的血!
你喝我儿子的血——\"
几个汉子赶紧拉住她,她却疯了似的去扯自己的旧伤,血珠混着雪水往下淌。
\"都看清楚了!\"
燕迟突然提高声音。
他不知何时站到了篝火旁,外袍沾着草灰,手里还攥着半本烧焦的账册
\"你们不是被神选中的祭品,是被他当柴烧的炭!\"
他指向赵元晦
\"他烧你们的命换酒肉,烧你们的血换粮车——上个月初七,是不是有辆挂着织染局旗号的雪橇进寺?说是送贡炭,实则装的是朱砂和迷魂草!\"
人群里炸开一片抽气声。
有个络腮胡汉子突然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装热粥的陶瓮
\"我就说...那车轱辘印子比寻常雪橇深三倍!
我还当是神赐的福——\"
苏芽扯下腰间的火折子,\"咔\"地擦燃。
血名册的边角刚碰到火苗,柳氏突然扑过来,把脸埋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烧了吧...烧了就当没这些字...\"
纸页卷曲成黑蝴蝶,\"可榨待弃\"在火里蜷成灰,苏芽提高声音
\"名字烧了,债就没了。
从今往后,你们不是'祭余',不是'灾民'——\"
她扫过众人泛红的眼睛
\"是活人。\"
\"愿跟芽堂的,报真名,登新册。\"
她冲小禾点头,哑女立刻捧来块冻硬的兽皮,上面用炭笔写着\"芽堂新丁\"。
\"不愿的,领三斤炒面,自去寻活路。\"
她话音未落,柳氏突然跪下来,膝盖压碎了一片薄冰
\"我...我留下。
我从前是县令家的粗使丫头,识字断文...\"她抬头时,睫毛上沾着融化的雪水,
\"我给娘子记'醒事簿',记谁帮过我,谁害过我——\"
她喉咙发紧
\"再也不被骗。\"
苏芽从怀里摸出截炭笔,蹲下来递到柳氏掌心
\"记清楚,不是为报仇。\"
她指了指远处结霜的洛水
\"是为往后,再有人拿神鬼糊弄你们时,你们能翻着本子说'这
招我见过'
后半夜的风卷着雪粒子往衣领里钻。
燕迟蹲在临时搭的草棚下,与柳氏对着残烛核对账册。
他指尖点着柳氏新记的\"初七雪橇朱砂药草\",又翻出从赵元晦道袍里搜出的半枚铜印——\"钦天监\"三个字被磨得发旧,\"醒神散忘忧引\"的丹方残页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冰狱守卫服的丹丸...\"
\"既是让人亢奋的醒神散,又是致幻的忘忧引——赵元晦不是在造神,是在造疯。\"
柳氏的炭笔在兽皮上沙沙\"我
起来了!
上个月初九,有辆空雪橇出寺,车辙印子往西北去了...西北方三十里,不就是...\"
\"冰狱。\"
燕迟与她同时开口。
草棚外突然传来闷响。
小禾的身影从黑暗里窜出来,拖着个被反绑的人。
那人身穿青布僧衣,后颈有块红肿——是慈恩寺里最年轻的沙弥。
\"他想烧残庙!\"
小禾打着手势,指了指沙弥怀里的火折子
\"说火灭则神死。\"
沙弥跪在雪地里,磕得额头泛红
\"赵师说...庙在神在...我不能让神死...\"
他抬头时,眼里还燃着疯魔的光
\"神会降罚的,会冻死你们——\"
燕迟蹲下来,盯着他发颤的喉结
\"你七岁入寺,可记得先帝年间,文庙的钟怎么敲?\"
沙弥愣住\"三...三响,召贤钟。\"
\"那钟是铜铸的,撞钟人是王老汉。\"
迟的声音放得很轻
\"王老汉前年冬月没了,现在敲钟的是他儿子,手生,总敲错数目。\"他伸手按住沙弥冰凉的肩膀,
\"你看,钟还是那口钟,敲钟的人换了,钟声就变了。
神也是一样——\"他指向仍在冒烟的庙址,\"庙是木头搭的,神是赵元晦编的。\"
沙弥的眼泪突然涌出来,砸在雪地上:\"那...那我们该信什么?\"
燕迟没说话,转头看向苏芽。
她正站在营地边缘,裹着皮袄望向北边——洛水结的冰泛着青黑,像块巨大的墓碑。\"信仰不是一天建成的,\"他低声道,\"但可以一天拆掉。
可若不给新东西,他们还会回去找旧神。\"
苏芽摸出腰间的产钳,金属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就给他们一个——\"她转身时,皮袄下摆扫落肩头积雪,\"比神更硬的道理。\"
她提高声音,惊醒了打盹的守夜人:\"明日起,慈恩寺的残木全运回芽堂,劈了当炭烧。\"她指向柳氏,\"你带着识字的,把'醒事簿'支起来,记反常事、蹊跷人。\"又看向燕迟,\"北境三案——雪税、冰狱、血祭,你整理成册子,等天稍暖些,我要让十里八乡都知道。\"
小禾突然拽了拽她的袖子,指向新立的木墙。
不知何时,她用炭笔在墙上歪歪扭扭写了行字:信错了,但人没死。
雪又大了。
苏芽哈出的白气里,能看见芽堂方向的灯火——那是他们上个月新占的破庄子,地窖还堆着没吃完的冻薯。
她摸了摸怀里的炭笔,那里头压着燕迟今早画的草图,边角还沾着墨渍。
等这场雪停了...她望着被风雪模糊的地平线,转身往营地走。
赵元晦还绑在木桩上,已经冻得说不出话。
他望着苏芽的背影,突然发现她皮袄后领别着样东西——是截炭笔,用红绳系着,在雪地里像团烧不熄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