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娘的脉动布还在门口轻颤时,醒事堂的门被撞开了。
春桃的牛皮靴沾着冰碴子,带起一阵冷风。
她怀里的羊皮卷被攥得发皱,指节因用力泛白
“苏娘子,你看。”
苏芽正在调配防冻膏,陶碗里的羊油被火盆烤得滋滋响。
她抹了把沾着药末的手,接过那卷名册时,指腹触到羊皮上未干的墨痕——是春桃连夜抄的,边角还留着灯芯烧过的焦痕。
“三十七个能婚配的,成婚九对,怀孕两例。”
春桃的声音发颤,像被冻硬的草茎
“去年这时候还有十二胎,今年……若再三年无新婴啼哭,咱们就是最后一代。”
苏芽的拇指慢慢划过名册。
大刘的名字被划了三次,墨痕重叠成模糊的团,最后又用新墨添上,笔锋抖得厉害;小娥在“婚配意愿”栏写着“宁死不产”,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攥着笔戳出来的;最底下一页,柳氏的批注力透纸背
“产床即刑床,谁逼婚,谁偿命。”
火盆里的炭块“噼啪”炸开,火星子溅在名册边缘。
苏芽猛地合上羊皮卷,指腹压在“柳氏”两个字上
“她又去乱葬坡了?”
“昨儿后半夜还见她拎着炭桶往那边走。”
春桃搓了搓冻红的耳朵
“不过……”
她压低声音
“小娥跟着去了,缩在树后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
议事厅的门帘突然被掀开,燕迟的狐裘还沾着晨霜,手里捧着个铜匣。
他扫了眼桌上的名册,眉峰微蹙
“人心已稳于外,却乱于内。强令婚配,等于重开人市。”
苏芽望着窗外的骨灰窑,青烟裹着雪粒盘旋上升。
第一年冬天的血味突然涌进鼻腔——那个产妇在血泊里咬断自己的头发,塞进婴儿襁褓时说的话,此刻清晰得像就在耳边
“娘给你当爹。”
“我们不配逼人成婚。”
她转身时,火盆的光映着她眼底的亮
“但可以教人——为何而婚。”
三日后的谷场,新台立得扎眼。
没有红绸,没有香案,台面上铺着产科用旧的净布,断脐剪擦得发亮,温水盆里结着薄冰,台心悬着盏长明油灯,灯芯是用产妇剪下来的胎发搓的。
苏芽亲手刻的“婚典三问”碑立在台侧,石面还带着凿子的痕迹
“一问:愿护对方至死否?二问:愿教子女为人否?三问:若遇难,愿先护幼否?”
小禾举着铜喇叭绕场喊了三遍,声音撞在谷墙上又弹回来
“凡欲婚者,当众答三问;答不出者,不阻独身,亦不授婚契!”
柳氏是在黄昏时来的。
她裹着件补丁摞补丁的灰袄,站在谷场边的老槐树下,手里的炭笔在树皮上划拉,碎木屑簌簌掉在脚边。
“我娘难产三日。”
她突然开口,声音像生锈的刀
“族老说‘保小不保大’,我爹抽刀砍断接生婆的绳梯——你说这是护?这是杀!”
围过来的人慢慢多了,有扛着锄头的农夫,抱着药篓的青娘,还有攥着木棍的战妇。
柳氏的声音越提越高,可说到最后却突然卡住了。
她看见小娥缩在人堆最边上,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眼底的恐惧像团化不开的雾——和当年她趴在产房窗台上,看见母亲临盆前的眼神一模一样。
首对报名的是大刘和战妇阿秀。
大刘的棉袄洗得发白,阿秀的腰间还别着她那把磨得发亮的短刀。
“第一问,愿护对方至死否?”
苏芽的声音像块压舱石。
大刘胸膛震得嗡嗡响
“我大刘立过誓,这辈子不躲雪暴不逃饥荒,护她就跟护谷门似的!”
阿秀的手指绞着衣角,短刀的刀柄被攥得发烫
“我……”
“第二问,愿教子女为人否?”
大刘挠了挠头
“我没念过书,可我会教他认谷里的草药,教他修脉引钟,教他……”
他突然红了眼眶
“教他别像我爹似的,把我娘一个人扔在产床上。”
阿秀的眼泪“啪”地砸在净布上,洇开个深色的圆
“我前夫死在雪原,我发过誓再不让人替我死……”她抬头时,睫毛上沾着泪珠
“可若是为了孩子……我愿先倒。”
全场静得能听见油灯芯跳动的声音。
苏芽吹了吹灯芯,引二人进产房侧室
“这一夜,不为传种,只为守诺。”
柳氏躲在骨灰窑后面,炭笔在青砖上划来划去。
她看着侧室的窗纸透出的光,看着那盏灯从月上中天亮到启明星升起,看着大刘和阿秀携手出来时,额头抵着额头,像两株在雪地里靠紧的树。
“若他护我……”
她无意识地写下这几个字,炭笔突然断在手里。
她慌忙用袖子去擦,青砖上却留着淡淡的痕迹,像道没愈合的伤疤。
当夜,小娥的尖叫刺破了寒夜。
“血……好多血……”
她缩在被窝里,浑身发抖
“他们说保小……说保小……”
苏芽抱着个暖炉冲进来时,小娥的指甲已经掐进自己手腕。
她握住那双手,掌心贴着小娥冰凉的手背
“我在这儿。”
“你见过产床吗?”
小娥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吓人
“不是稳婆的产床,是女人的刑场……”
苏芽没说话,只是把暖炉往她怀里塞了塞。
窗外的脉动布还在随风轻颤,地脉的频率透过窗纸渗进来,像极了婴儿的心跳。
后半夜,小娥终于睡熟了。
苏芽替她掖好被角,转身时看见窗台上放着张纸——是小娥偷偷写的,字迹歪歪扭扭
“第三问,若遇难……我愿先护幼?”
谷里的雪还在下。
柳氏蹲在乱葬坡的老槐树下,用炭笔在树皮上画着什么。
月光照下来,能看见新刻的痕迹
“夜议会 亥时三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