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哨的话音未落,苏芽的后颈已经绷成弓弦。
她把春桃的伤药往医案上一墩,棉絮沾着血珠簌簌掉在青石板缝里。
\"带春桃去暖阁。”
她对守在医棚门口的战妇说,指腹擦过春桃额角的冷汗
\"烧三锅姜茶,等我回来。\"
谷口的风卷着雪粒子往衣领里钻。
苏芽踩着结霜的石阶往上走,每一步都能听见冰层碎裂的轻响。
燕迟已经立在墙头,玄色大氅被风掀得猎猎作响,手里还攥着方才刻契环的炭笔——笔杆上沾着蓝铜锈,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老刀烧了盐台。\"
燕迟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冰锥扎进苏芽耳里。
她踮脚望过去,果然见雪坡后腾起橙红火光,三具尸首被冻得直挺挺的,悬在旗杆上晃荡,脸上结着盐霜,活像三尊白瓷像。
老刀的吼声裹着风雪砸过来
\"苏芽!交出引卤管图,把春桃的手剁了送过来——\"
他挥着带环的鬼头刀,刀环撞在腰间的盐袋上
\"老子免你们寒渊谷一屠!\"
谷里炸开抽气声。
几个刚能走动的伤患扶着木栏,指节捏得发白;阿腥攥着试卤用的陶管,陶片扎进掌心都没知觉;连向来面无表情的战妇们,也握紧了腰间的短刃。
苏芽摸出怀里的铜哨,含在嘴里吹了三声短音。
小环从暗处钻出来,怀里揣着盏拳头大的契灯——灯身是青铜铸的并蒂莲,灯油里泡着碾碎的蓝矾。
她划着火折子的瞬间,苏芽看见她眼尾的泪痣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九连闪。\"
苏芽说。
第一盏契灯炸响时,老刀的马惊了。
那匹黑鬃马前蹄扬起,把他甩得差点栽下鞍。
第二盏、第三盏......九团蓝焰在谷墙上空炸开,像九颗坠而不落的星子。
燕迟扶着墙垛站起来,炭笔在砖墙上划出白痕
\"老刀,你焚盐立威——\"
他的声音比北风还利
\"我立约传火。南石坞的灶火三天前就复了,西砾滩的卤井,明天就能出水。\"
老刀的脸在火光里忽青忽紫。
他猛地抽出鬼头刀,刀背拍在最近的喽啰后颈上
\"放屁!老子的盐路封得死——\"
\"你守一口井,我们开万民路。\"
燕迟打断他,指尖叩了叩腰间的合契环
\"你当这契是野寨抱团?\"
他突然笑了
\"上个月你截了南石坞的盐车,可你没截住他们的小木匠。那孩子带着半张引卤图逃到寒渊谷时,怀里还揣着他娘的裹脚布——布上画着西砾滩的盐脉走向。\"
老刀的刀尖戳进雪地里。
苏芽看见他喉结动了动,鬼头刀的刀环在发抖。
她冲木爷使了个眼色。
老木匠早候在谷门侧边,带着四个壮小伙,吭哧吭哧抬出十口大木箱。
箱盖掀开的刹那,寒气裹着盐粒的腥气扑出来——每口箱子都码着齐整的粗盐,最上面一卷竹简,用牛皮带捆着,血渍渗进竹片纹路里,像朵枯萎的红梅。
\"字痴。\"
苏芽喊。
那个总蹲在谷口抄书的瘦高个小跑过来,抖开竹简清了清嗓子
\"血盐制法:取盐碱土三斗,草木灰半斗......凡愿自取自用者,可来寒渊谷学法。不收一粒盐,只签一纸'共活约'——\"
他声音突然拔高
\"约上写得明白:你有手,我有法;你要活,我便帮!\"
小环已经带着三个战妇,扛起盐箱往雪坡下走。
苏芽望着她们的背影,看见老刀的喽啰们开始交头接耳。
有个络腮胡的汉子突然往前挤,被后边的人拽住袖子
\"那是西砾滩的王二,他娘去年冬天就是渴盐死的......\"
\"反了你们!\"
老刀挥刀砍断一根旗杆,悬着的尸首\"咚\"地砸进雪堆。
他的刀指向最近的喽啰
\"给老子冲!谁退一步——\"
刀光闪过,那个王二的同伴捂着脖子栽倒,血在雪地上洇出个红月亮。
可他的战鼓还没擂响,雪坡下突然传来吆喝。
苏芽眯起眼——山梁上立着三队人,为首的举着木牌,牌上刻着寒渊谷的合契纹。
最前面的老头甩着长鞭,声音像敲铜锣
\"老刀!南石坞的盐锅开了!\"
中间的妇人举起个盐包
\"西砾滩的卤井出水了!\"
最后那个年轻人把木牌往雪里一插
\"东林残寨的老人们说,要跟寒渊谷签共活约!\"
老刀的马又惊了。
这次他没抓住缰绳,直接摔进雪堆里。
喽啰们你看我我看你,突然\"扑通\"跪下一片。
那个王二抹了把脸上的血,哭嚎着往山梁跑
\"我娘的坟头该撒把盐了......\"
苏芽摸出怀里的铜哨,吹了声长音。
谷门\"吱呀\"打开,战妇们举着火把涌出来。
老刀的百人队像被戳破的雪堆,稀里哗啦散了个干净。
他跪在雪地里,鬼头刀插在脚边,盯着自己染血的手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哨音
\"契?共活?老子烧了二十年盐,原来烧的是自己的命......\"
寒渊谷的仓棚里,连夜支起十口大铁锅。
阿腥举着陶管试卤,卤水掉进锅里\"滋啦\"一声,腾起白汽。
苏芽舀起第一勺盐,在火塘边蹲下来。
盐粒落进火里,火焰\"轰\"地窜起蓝芒——这是她教给小环的验盐法,蓝得越纯,盐越净。
燕迟捧着双环契牌走过来。
主环是合契环上新铸的,辅环刻着\"契使\"二字,环心嵌着粒盐晶。
苏芽把主环按进合契环的凹槽,青铜环\"咔\"地锁住。
她把辅环递给小环,指尖擦过环上的刻痕
\"你是第一个契使,也是永远的守灯人。\"
小环没说话,把契环系在颈间。
她的哑药早该失效了,可她还是不肯开口——苏芽知道,这丫头把\"规则\"二字刻进骨头里了。
后半夜,三队契使踩着新雪出发。
苏芽站在高崖上,看着他们的火把像三条火龙,往南、西、东三个方向蔓延。
最后一个契使回头时,她挥了挥手。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她却觉得热——是怀里的盐粒在发烫,是谷里的灶火在发烫,是合契环里的蓝光在发烫。
铁脊帮的焚盐台还在冒烟。
老刀坐在焦黑的台基上,手里捏着半块黑盐砖。
盐砖上的刻字是方才小环塞给他的,墨迹还没干
\"烧的是盐,烂的是心。\"
他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里渗出血珠。
血滴在盐砖上,很快冻成红玛瑙。
寒渊谷外的雪地上,焦痕混着血迹,在月光下像幅没干透的画。
老刀退兵三日了,可那片雪地还是硬邦邦的,踩上去\"咔嚓\"响——像在提醒什么,又像在等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