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未融,合契环前的木台结着薄冰。
卯时刚过,三记铜锣震碎晨雾,十二名被减火位者攥着皱巴巴的陶牌挤上台阶,呼出的白气在眉间凝成霜。
苏芽立在木台左侧,皮靴尖抵着块凸起的冰棱——这是她惯常的\"定锚\"动作,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银剪,那是她当稳婆时的老物件,此刻倒像把未出鞘的刀。
燕迟站在她斜后方,手里转着块新制的\"功情\"铁牌,目光扫过人群里攥着陶牌发抖的老匠人,轻声道
\"第三排穿灰布袄的,是西砾滩的赵木公,上个月因传技怠慢被减了两火位。\"
\"我教了三日!\"
赵木公的老茧蹭得陶牌沙沙响,声音像破风箱
\"那小子手冻得裂成筛子,我让他歇两日,录事房偏说我偷懒!\"
他哆哆嗦嗦拽过身后的小徒弟,那孩子缩着脖子,左手背的裂口翻着红肉,深的地方能看见白生生的骨缝。
小秤抱着\"因录册\"挤到近前,陶板在怀里撞出脆响。
他冻红的指尖划过册中记录
\"赵木公,西砾滩木作队,十二月初七至初九传技,学徒周石头手部冻伤。\"
刀笔李握着刻刀的手悬在半空,竹片眼镜滑到鼻尖——这是他紧张时的老毛病。
苏芽突然弯腰攥住小徒弟的手。
那手像块冰砣子,裂口边缘结着黑血,她指甲轻轻一挑,孩子疼得抽抽搭搭
\"阿公说再练手要废......\"
她没说话,转身从火塘边抄起块半融的冰,狠狠按在自己掌心。
\"苏首领!\"
春桃的战刀\"当\"地磕在台柱上,声音里带着急。
燕迟伸手要拦,却见苏芽掌心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紫,指缝里渗出细细的血珠。
她咬着牙数到十,才松开手,掌心里的冰化出个水洼,混着血丝
\"若我手裂成这样,还能日日接生?\"
人群里炸开抽气声。
赵木公突然跪下来,额头砸在冰台上
\"我就怕那娃跟我当年似的,手废了一辈子握不住凿子......\"
苏芽蹲下身,用银剪挑开他掌心的老茧——那里有条陈年疤痕,像道扭曲的蜈蚣
\"教人不是逼死,是看他能走多远。\"
她声音放软
\"过销了,功加二。\"
木台底下突然爆发出欢呼。
有个妇人挤到前面,举着块豁口的陶牌哭
\"我家男人修渠摔断腿,也该......\"
苏芽抬手压了压,目光扫过人群
\"今日复核,就是要把旧账翻明白。小秤,接着核。\"
文娘站在人群最后排,怀里的布包微微鼓起。
她望着苏芽被冻得发红的掌心,又看了眼老匠人颤抖的后背,忽然转身走向环边的\"共活册\"木箱。
布包打开时,露出半卷新刻的竹简,《录事问因三十六条》的字迹还带着墨香。
她轻轻一推,竹简滑进箱底,与旧年的契约陶板碰出轻响,像颗种子落进冻土。
夜更深时,火道图室的羊皮灯结了灯花。
燕迟正用炭笔在火道总图上标新记号,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芽抱着个陶瓮,瓮口用麻纸封得严实。
\"这是从各队收来的铁券残片。\"
她扯掉麻纸,百来枚焦黑的铁片子\"哗啦啦\"倒在案上,像堆烧秃的鸦羽
\"当年分火位时,有人用铁券踩人脑袋。我留着不是为回头,是怕忘了——火一旦分高低,人心就歪了。\"
燕迟拈起枚残片,边缘还留着被火烧过的锯齿。
他抬眼时,苏芽正盯着墙上的\"无字铁镜\"——那是块打磨得极亮的铁板,映着两人的影子。
\"明天让小秤当众熔了最后一片。\"
她指尖敲了敲铁镜
\"往后我们不比火大,只比火亮。\"
燕迟突然笑了,炭笔在《录例》末页落下重墨
\"火为共燃,非为分阶。凡以火压人者,众共黜之。\"
墨迹未干,他又添了句小注
\"苏芽说的。\"
次日辰时,合契环前的火塘烧得正旺。
小秤攥着铁钳,最后一枚铁券残片在火中蜷成红蛇。
赤焰腾起时,苏芽举着\"因录册\"站上木台,雪光映得她眉峰发亮
\"从今往后,北行人的火,只照人心!\"
春桃率战妇冲上台,将旧火位标识牌堆成小山。
柴薪噼啪炸响,焦黑的\"一等火二等火\"字样在火焰里扭曲,像群仓皇逃窜的鬼。
忽然有风吹散阴云,阳光劈头盖脸砸下来,照得合契环周身的蓝光愈发清亮。
新刻的环文在光里流转
\"火保七日,因录三问,功过归心。\"
三队契使背着木箱往南去时,最后那队的年轻小子回头望了眼。
高崖上,苏芽和燕迟各执一支火把,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枚钉进风雪的赤钉。
而在更南的山梁,不知哪个村子的方向,一缕新烟正缓缓升起——那烟柱裹着松枝的清香,混着新烧的陶土味,像颗星星落进了雪窝。
只是谁也没注意到,在更南的山坳里,三缕极淡的黑烟正随着风消散。
寒渊谷的冰井盖上了块磨盘大的石封,有个裹着熊皮的汉子蹲在井边,望着石封下蒸腾的雪雾,手指无意识抠着腰间的短刀,刀刃映出他皱紧的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