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岭的风雪裹着冻土的腥气灌进议事洞时,苏芽正用刀尖挑开冰窖封条。
七盏兽油灯在石桌上投下摇晃的影子,映得燕迟眉峰紧拧
\"阿芽,你可知这窖里藏着三朝实录?\"
\"藏着吃人的规矩。\"
苏芽的刀尖停在\"血引龙脉\"四个朱字上,冰屑簌簌落在羊皮卷上
\"上个月石脊寨的哑婶求到我跟前,说她儿媳梦到龙抓子,要剖腹取胎应吉兆——她手里攥着的,就是从这窖里偷抄的残页。\"
洞外传来铜耳的咳嗽声,他缩着脖子挤进来,怀里还揣着块烤糊的红薯
\"铁舌说《陵录残编》誊好了,让您过目。\"
苏芽展开竹简的手顿住。
残编第三页的朱砂图刺得她眼疼——赤身孕妇仰卧石棺,脐血顺着银管注入地脉,旁边小楷写着\"承天命者,必先断脐,以母血封阙\"。
老秤头凑过来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这图我在旧祠堂见过!
当年大雍选后,说是要'龙脐镇国',光我老家就...就...\"他喉结滚动,后半句被风雪噎在喉咙里。
\"封存。\"
苏芽\"啪\"地合上竹简
\"原件只准我、燕迟、小禾三人看。\"
她抬眼时,正撞上文娘攥着铜灯进来的身影。
那盏灯是前朝史官的信物,灯芯烧得噼啪响,照得她眼眶泛红
\"苏首领可知,当年我阿爹被斩前,只来得及说一句'史不可灭'?\"
洞外突然响起陶罐碎裂声。
小禾掀帘进来,袖口沾着墨渍
\"墨奴今夜去了档案窑,说是修书。\"
她从腰间摸出粒黑豆
\"我往他水壶里投了这个,明日如厕时...\"
\"够了。\"
燕迟猛地站起,石凳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我们不是幽旌会,不该当历史的刽子手!\"
他的袖扣碰翻了油灯,火舌舔上竹简边缘,苏芽眼疾手快扑过去,被灼得缩回手。
\"那你告诉我,\"
她举着被烫红的手背
\"当有人举着这些'历史',要拿一百个孕妇的血祭地脉时,你是要站在万人坑前背《春秋》吗?\"
深夜的冰窖结着薄霜,苏芽裹紧皮氅往回走。
路过医坊时,隐约听见文娘的声音
\"史书是镜子,照的是人心的暗!\"
她驻足,见灰姑扶着小瞳站在雪地里。
老宫女的喉头动了动
\"我烧过三朝密档,祖上说火能辨真——虚言遇火蜷成虫,真话遇火抖如鳞。\"
小瞳仰着脸,雪花落进他空洞的眼窝
\"我听见书在哭,一声接一声的。\"
苏芽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转身时,春桃从阴影里钻出来
\"影行说,有十三个人去了废雪窖,怀里揣着东西。\"
\"放消息。\"
苏芽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三日后,市心高台开'火审大会',涉人祭的书,由火定去留。\"
火审那日,北风卷着雪粒子抽在脸上生疼。
苏芽站在高台上,脚下铜盆里的灰草油布烧得噼啪响。
她摸出第一卷《剜心献龙图》,指腹蹭过卷角的血渍——这是三个月前,幽旌会用二十个孩童的心脏\"祭龙\"时,她从祭坛下抢出来的。
\"烧!\"
有人喊。
苏芽松手,纸页刚触到火焰,眼前突然炸开一片血雾。
她踉跄两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火里的文字扭曲成无数张脸:被剖开肚子的孕妇、被剜心的孩童、跪在雪地里哭嚎的老妇。
那些嘴张张合合,无声的哀嚎像重锤砸在她太阳穴上。
\"你们看见的是字,\"
她捂着渗血的眼睛嘶吼
\"我看见的是人!\"
全场死寂。
灰姑拄着拐杖走上台,怀里抱着本裹着黄绢的书
\"这是我藏了四十年的《奉常秘典》。\"
她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着\"童男童女投江镇水处子血浸城墙避疫\",\"当年我烧它时,火舌抖得像筛糠——现在,我亲手送它走。\"
纸页投入火中的瞬间,小禾突然扯了扯苏芽的衣袖
\"墨奴不见了。\"
苏芽闭眼。
她能听见雪地下的暗流,听见陶瓮渗水的滴答,听见东南角粮仓第三块青砖下,有潮湿的纸页在呼吸。
她睁开眼,指尖缓缓指向那个方向
\"去挖。\"
风卷着火星扑上她的眉梢,远处传来影行的呼哨。
有人已经扛着铁锹往粮仓跑,铁锹磕在青砖上的脆响里,苏芽听见了陶瓮裂开的声音——不是脆响,是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