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古台的积雪被扫成两堆,露出底下冻得发硬的黄土。
六岁的小阿念蹲在台边,手指还攥着那截画“娘”字的树枝,发顶的棉帽歪向一边,露出半只青灰色的耳朵——是冻伤未愈的痕迹。
“原告王二家,被告李张氏,上堂。”
小满敲了敲铜铃,声音在冷空气中撞出脆响。
王二家穿着打满补丁的靛蓝棉袍,左手攥着半块发黑的糖饼,那是阿念去年生辰她烤的;李张氏则捧着个褪色的布老虎,棉絮从裂开的针脚里钻出来,像团冻硬的云。
两人跪在台两侧,目光却都黏在阿念身上,像两簇要烧穿雪层的火。
“都说说,怎么证明这是你家娃。”
柳六郎把律牌往桌上一按,声音比平时粗了两分。
他昨夜没睡,眼下青黑
“王二家先说。”
“他右耳后有颗红痣!”
王二家扑前半步,被巡卫按住肩膀
“我给他洗澡时看见的,指甲盖大的红痣!”
李张氏突然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在抖
“那是去年腊月,他在我家灶房烤火,被火星子烫的。我用紫草膏抹了七日,疤才淡成红痣模样。”
她撩起阿念的后衣领,露出块硬币大小的淡红印记
“王嫂子,你可知道,这疤周围有七道抓痕?是他痒得睡不着,我攥着他的手按在我心口,一道一道数着更鼓,才没抓烂的。”
王二家的脸瞬间白了。
她张了张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去摸怀里——那里塞着半本缺页的《百孝图》,是她教阿念认的第一个字“娘”。
可李张氏已经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抖开是片发硬的枣糕
“他年前咳得厉害,我用最后半块枣泥蒸的,他咬了一口说‘甜’,剩下的我收在瓦罐里,想着等开春……”
“够了!”
石判拍了下惊堂木,震得茶盏里的冰碴子叮当
“血为亲,法有定规。去取牛血——”
“且慢。”
苏芽从主位起身,皮靴碾过冻硬的草席
“阿念不会说话,可他的眼睛会看,耳朵会听。”
她朝老听招了招手,那耳聋的老者便扶着木杖走上台,指尖抵在阿念耳侧,盯着孩子的嘴唇轻轻动。
阿念的睫毛颤了颤。
他望着老听的眼睛,突然抬起手,在空气中缓缓比画——那是断笔生教的哑语,一个雪夜的画面在众人眼前展开:风雪灌进破草棚,爹娘裹着他的小被子,两人的手冻成紫青色,却始终护着他的脸。
最后那夜,娘的手指已经弯不过来,却还在他耳边哼
“雪落白,芽儿乖,等春归,娘再采……”
“停。”
纸娘的声音突然发颤。
她怀里的“心语录”羊皮卷自动展开半寸,哑讼的竹管笔在纸上簌簌游走,竟摹出一段极轻的哼唱,像片被风托着的雪
“雪落白,芽儿乖,等春归,娘再采……”
李张氏猛地站起来。
她的棉鞋在雪地里打滑,却还是扑到阿念跟前,眼泪砸在孩子的棉帽上
“等春归,娘再采——后句是‘采把青梅哄芽儿开’!”
她抱着阿念转圈,冻得通红的手指戳着自己心口
“芽儿,你三岁那年,我在南山坡给你摘过青梅的,酸得你直吐舌头,可还是攥着核说‘留着种’……”
阿念的身体突然绷直。
他盯着李张氏的脸,喉结动了动,突然举起小手,按在她脸上——那是哑语里“娘”的手势。
全场静默。
有人抽了抽鼻子,有人用袖口抹眼睛,连巡卫腰间的铜哨都忘了响。
“判词双行体,右栏律条,左栏情理。”
苏芽的声音像敲在冰上的铜钟
“《亲子认定法》第三条,情感共鸣权重占四成;情理陈述:母唱儿应,非血亦亲。”
她转头看向纸娘
“抄十份,贴到七寨食堂、暖室、井台。”
纸娘的手在抖。
她蘸墨时,一滴墨落在判词上,晕开个小团,倒像朵未开的花。
“这字……真能替人说话?”
她喃喃着,突然抬头朝苏芽笑
“我阿爹临去前,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是没教会我娘认字。现在好了,现在……”
那夜,柳六郎裹着旧棉袍潜入市集。
纸娘的灯棚还亮着,几个孩童蹲在地上,用树枝在雪上描摹判词。
“为啥左边写‘她抱着娃哭了三天’,右边写‘权重四成’?”
最调皮的小铁蛋歪着脑袋问。
纸娘蹲下来,用手指描着雪地上的字
“因为心要算清楚,才算真尊重。就像苏首领说的,法不能只长眼睛,还要长耳朵。”
柳六郎的脚步顿在雪地里。
他望着灯影里纸娘的侧影,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春夜——他第一次当律助,跟着老判官审偷米案。
老判官摸着犯人膝盖上的冻疮说
“你娘在老家等米下锅吧?”
那犯人突然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他转身往回走,靴底碾碎的雪发出细碎的响。
回到屋子,他掀开床底的红布木匣,“情断册”的封皮已经褪了色,第三页“青笠客屠村案”的墨迹还清晰,旁边是他当年用朱笔写的“人心可悯”。
火盆里的炭块噼啪作响。
柳六郎把“情断册”一页页往里丢,纸灰打着旋儿往上蹿,在窗纸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我不是不信心……”
他对着跳动的火焰轻声说
“我是怕它迷了路。”
三日后,燕迟把三案判例订成《雪讼录》,封皮是染成雪色的粗布。
他让春桃带着孩童在讲古台诵读,声音像串蹦跳的冰珠子
“争薪者,先查冬寒几度,再问家中几口……”
那天午后,西市突然传来喧哗。
两个老汉揪着半捆干柴扭打,被巡卫押到台前。
还没等石判拍惊堂木,围观的孩童突然齐声背诵
“争薪者,先查冬寒几度,再问家中几口!”
揪着柴的老汉猛地松开手。
他的手背上有道新鲜的抓痕,却只是抓着自己的衣襟哽咽、
“我婆娘快不行了……我就想让她暖一夜。”
苏芽蹲下来,摸了摸那捆柴——是最耐烧的枣木。
她转头对小满说
“记‘临终照护名单’,每日送两捆柴,直到……”
她没说完,因为老汉已经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雪地,哭得浑身发抖。
百姓先是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那掌声撞在雪墙上,又反弹回来,震得讲古台的冰棱簌簌往下掉。
当夜,苏芽巡视医庐。
灯墙上新添了一盏灯,底座刻着“张五郎之妻”,旁边压着张纸条
“您撕的那张判词,我捡回来了,贴在家门口。现在我儿子会认字了。”
她指尖轻触纸面,血视微微发烫——无数细小的光点顺着字迹游走,像有人在暗处默默诵读。
忽然间,她想起首案时那个偷麦的妇人,想起她补在“特济户”册页上的歪扭字迹:
“娃今天没咳。”
北岭的废钟突然响了一声,短促得像声叹息。
阿灰从雪地里刨出块残碑,前半句“法无情”被雪水浸得发白,后半截却缠着红芽草的根,掩去的那个字,像团待放的芽。
市集的更夫敲过三更,有巡卫匆匆跑来:
“首领,东寨有人来报——”他喘了口气,“有户人家的族老,绑了个妇人来判台,说她与樵夫私会。”
苏芽裹紧皮氅,往讲古台方向走去。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她却听见远处传来模糊的争执声,混着孩童背《雪讼录》的脆响,像首没写完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