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的冷汗滴在青砖上,摔成细碎的冰珠。
苏芽的指尖在竹简上划出半道浅痕,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民议立法会章程》。
\"慢慢说。\"
她声音稳得像压舱石,右手却悄悄按住腰间的银刀——那是她当年做稳婆时剖胎衣的家伙,如今刀柄磨得发亮。
\"南寨......南寨新收的冬麦霉了!\"
赵二喉咙里像塞了团冰渣,
\"我掀开草席就闻见酸味,粮垛底下全是黑的!李三那小子跪在地上直抽自己耳光,说他前儿夜里用湿柴垫了粮堆......\"
苏芽霍然起身,羊皮袄带翻了茶盏。
滚烫的茶水溅在《章程》上,晕开一片墨渍,倒像是某种未干的预言。
燕迟从书案后绕过来,伸手要扶她,却被她错开半步:
\"先去粮仓。\"
南寨的风比北寨更冷些。
苏芽踩着薄冰往粮仓赶,能听见自己皮靴底下的碎冰声,像极了那年雪灾时,冻硬的稻穗被踩碎的动静。
远远看见粮仓前围了一圈人,李三的灰布衫在人群里晃,像片被风吹乱的叶子。
\"非偷非盗就不算错?\"
张铁匠撸着胳膊,铁钳在手里转得呼呼响,
\"上月老陈家丢半袋米,还不是因为他打更偷懒!这规矩要是松了,往后谁还守仓?\"
\"就是!\"
卖盐的周婶扯着嗓子,
\"我家那口子守夜,孩子哭他都咬着牙不回屋——凭什么李三就能把湿柴往粮堆底下塞?\"
李三突然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额头撞出个青包:
\"我家小栓子夜里咳得喘不上气,我连着三宿没合眼......昨儿实在撑不住,看柴房剩半堆湿柴,想着凑合用用......\"
他抬起脸时,苏芽看见他眼下青得像块瘀斑
\"我对天发誓,要是图省事,我天打五雷轰!\"
人群静了一瞬,又炸开更响的议论。
苏芽挤进去时,鞋底碾过几粒霉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她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粒发黑的麦粒——麦壳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混着柴灰的味道钻进鼻腔。
\"这几日,谁家孩子没哭过?\"
她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根针戳破了吵闹的气泡。
众人面面相觑,周婶先蔫了——她家小孙女前儿还因为冻着了咳得直吐;张铁匠摸了摸后颈,他媳妇昨儿还跟他念叨,二小子后半夜又踹了被子。
李三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苏芽伸手按住他发颤的手腕,血视在眼底漫开——刹那间,她看见李三的记忆像被揉皱的布帛:小栓子蜷在破棉絮里,小脸憋得发紫;李三抱着孩子在灶前踱步,火塘里的湿柴噼啪作响,烟呛得他直咳嗽;后半夜他踉跄着往粮仓走,湿柴堆在粮垛下时,他迷迷糊糊想:
\"等明儿晒干了就换......\"
自责像把钝刀,一下下剜着李三的心。
苏芽喉间泛起腥甜,却听见自己说:
\"他不是失职,是太想做个好爹。\"
人群炸开了。
张铁匠的铁钳\"当啷\"掉在地上,周婶扯着苏芽的袖子:
\"大当家的,这要都算情有可原,往后规矩还管不管用?\"
苏芽站起身,血视里,李三的痛楚正与周围几个年轻母亲的担忧缠在一起——王屠户家媳妇在想小闺女的棉鞋破了洞,刘木匠老婆在愁儿子的药引子还没凑齐。
她舔了舔发咸的嘴角,提高声音:
\"规矩是活人定的,得先懂活人有多难。\"
当晚,典案房的油灯熬到了三更。
苏芽伏在案上写《过失录》,墨迹未干,喉间突然涌起热流。
她偏过头,黑血溅在青砖缝里,像朵开错季节的花。
\"大当家!\"
灰姑从里屋冲出来,手里还攥着半块烘干的文书。
她颤巍巍扶住苏芽,白发扫过苏芽冰凉的手背,
\"您又用了共感......这法子伤身子,您当自己是铁打的?\"
苏芽抹了抹嘴,把染血的帕子塞进袖筒:
\"去把小满喊来。\"
她指着刚写好的竹简,
\"誊抄十份,明早贴到各寨育儿棚外。\"
小满揉着眼睛进来时,看见苏芽的嘴唇白得像雪,却还在翻旧账册
\"上月张嫂烧糊饭那事......\"她突然顿住,\"灰姑,把张嫂的卷宗找出来。\"
纸娘不知何时立在门口,手里捧着盏陶灯:\"张嫂的事我记得。
她娘咽气那晚,她守灵三天没合眼,灶里的柴湿了,饭糊了半锅。
当时有人要赶她走,是您说'人不能死了还拖累活人'。
\"她把灯放在案上,暖光映着她眼角的细纹,\"现在您要告诉大家,错有因由,罚有温度。\"
第二日,各寨育儿棚外的告示栏前围满了人。
年轻媳妇们抹着眼泪念:
\"凡因养育之累致错者,记过不惩,调岗习律三日。\"王屠户家媳妇扯着周婶的袖子:
\"昨儿我给小闺女补鞋,把盐罐碰翻了半罐子,要是搁从前......\"她没说完,周婶已红了眼眶。
燕迟是在午后找到苏芽的。
她正蹲在医棚前晒草药,阳光照得她眼下的青影更重了。\"又用了共感?\"他伸手摸她的额头,凉得像块玉,\"你当自己的命是草纸,说撕就撕?\"
苏芽把一把干艾草塞进他手里:
\"去查查这十七个人。\"
她指了指案上的名单,
\"问问他们夜里可还做梦。\"
三日后,燕迟回来时,竹简上沾着草屑。\"十二个。\"他声音发哑,\"十二个每夜惊醒,梦见自己被推下悬崖,或者活埋在雪里。\"他把竹简拍在案上,墨迹未干的《共政录》被震得掀起一角,
\"从前的严法,把人吓破了胆,却没教他们怎么不犯错。\"
苏芽没说话,只是推过新写的《罚则篇》修订稿。
燕迟翻开,见最后一行写着:
\"法若不知人会累、会怕、会忘,便不配管人。\"
他抬头时,正看见苏芽盯着窗外——不知何时,桃枝已经破雪而出,嫩红的花苞上还沾着冰碴。
变故来得比桃花开得更快些。
北岭猎户王五把半扇腌肉晾在湿地上,肉皮发了霉,却梗着脖子说:\"我也说我累,是不是也能免责?\"
苏芽没派巡防队,只带了小满去。
王五家的土坯房里,血腥味刺得人睁不开眼。
王五媳妇蜷在土炕上,血浸透了草席。
苏芽扯下外袍垫在她腰下,银刀在火上烤得发红:
\"小满,烧热水!王五,去砍半车干柴!\"
稳婆的手在血里翻飞,比平日里更稳。
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撞破窗纸时,王五正蹲在灶前抹眼泪。
苏芽坐在门槛上喘气,雪落在她发间,却融得比别处快些。
她突然伸手扣住王五的手腕,共感如潮水漫过——七年前,他的第一个妻子难产,他跪在门外听了半夜惨叫,最后只抱回具冷透的尸体。
从此他再没进过产房,连听见婴儿哭都发抖。
\"你不是懒,是怕。\"苏芽的声音像块热炭,
\"但你拿别人的命试你的恨,这不叫累,叫狠。\"
王五突然号啕起来,哭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三日后,他拆了自家的晾肉架,在屋后筑了座防潮高台。
纸娘替他写的木牌挂在门口,墨迹未干
\"从此我家做事,先问心,再问天。\"
讲古台上,柳六郎摸着新贴满\"因由申述\"的告示栏,对台下的娃娃们说:
\"从前断案看'做了什么',如今......\"
他指了指自己心口
\"得学会问一句'为什么做'。\"
而苏芽坐在医棚里,翻开《神损簿》新页。
她蘸了蘸墨,笔尖悬在纸上抖了抖,终于落下一行小字
\"今日吞怒一次,梦见自己掐死一个婴儿——我知道那不是我,但我得记住它。\"
窗外,桃枝上的花苞开了第一朵。
可春寒未消,夜里又落了场雪。
雪停时,西坡传来\"咔嚓\"一声闷响——像是冻土裂开的声音,又像是某种更沉的东西,正在地下攒着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