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的风裹着灶膛里的甜香撞进院门时,叶知秋正踮脚够门框上的旧春联。红纸边角卷着毛边,墨迹被雨水泡得发晕,是她去年除夕亲手贴的——“门迎百福,户纳千祥”,每个字都带着陆野用毛笔描过的温度。
“妈妈!”暖宝从廊下跑过来,鼻尖沾着浆糊,“爷爷说今天要贴新福字!”他踮着脚,小手指向八仙桌上的红纸堆,叶知秋顺着看过去,最上面那张摊开着,是陆野去年秋天买的洒金红宣纸,边缘还留着他用铅笔写的“小宝的福字,要剪得圆乎乎”。
陆沉舟从厨房端着青瓷碗出来,碗里盛着新熬的芝麻糊:“小宝来得巧。你爸去年腊月,非要在院儿里支起八仙桌剪春联,说要‘剪十张福字,贴满屋檐’。结果你剪了半宿,把纸裁得像碎旗子,他还笑着说‘这是小宝的“创意福”,比商店的还金贵’。”
叶知秋接过陆沉舟递来的剪刀——木柄上缠着层蓝布,是陆野亲手缠的,说“小宝手嫩,别硌着”。剪刀刃口磨得发亮,映着窗外的雪光,像陆野从前教她剪纸时,眼里的光。
“阿野,”她轻声唤。
“在这儿呢。”陆沉舟从兜里摸出张旧报纸,摊开在石桌上。报纸上的字迹被茶渍浸得发皱,是陆野用铅笔写的:“剪福字三件事:选纸要红,裁边要齐,剪心要圆。第一张贴大门,第二张贴堂屋,第三张……”字迹在这里晕开,像是被热茶洇过,“第三张藏在小宝的枕头底下,等他大年初一早上找。”
暖宝凑过去,踮着脚读报纸:“妈妈,爸爸说要剪十张!”他的小手指着“十张”二字,眼睛亮得像两颗浸了蜜的枣,“我要帮爸爸剪!”
叶知秋笑着摸他的头。八仙桌上的红纸堆里,躺着半卷洒金宣——是陆野去年秋天特意挑的,说“这纸金贵,剪坏了可惜”。他教暖宝握剪刀时,总说“要像捏小糖块,轻着点儿,别剪到手”。结果暖宝捏着剪刀抖,剪坏了三张,他却把碎纸收进铁盒:“这是小宝的‘福碎片’,等过年煮汤圆时撒进去,甜得能粘牙。”
“爷爷,”暖宝拽了拽陆沉舟的裤腿,“我要剪个圆福字!”
他从红纸堆里抽出张最平整的:“你爸当年剪福字,总说‘圆是团圆,福是圆满’。小宝要剪得像月亮,这样月亮看了都欢喜。”
暖宝捏着剪刀,木柄上的蓝布蹭着他掌心的肉窝。他屏住呼吸,剪刀尖轻轻扎进纸里,沿着陆沉舟画的圆线挪动——像陆野教他画圆时,用铅笔尖点着桌子说“要绕着太阳转”。剪到最后一笔,他突然停住:“妈妈,爸爸说要剪个‘心’在中间!”
“对。”叶知秋递过支铅笔,“你爸说‘福字里要有心,这样福才暖’。”
暖宝捏着铅笔,在圆福字中间画了颗歪歪扭扭的五角星——像陆野去年教他画星星时,故意画歪的模样。他画完,举着福字喊:“妈妈,爸爸的福字,我画好了!”
“对。”陆沉舟接过福字,指尖抚过边缘的毛边,“比爸爸当年剪的还圆。”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院子。叶知秋坐在竹椅上,帮暖宝裁福字边——剪刀在她手里转得飞快,像陆野从前剪窗花时,红纸片纷纷扬扬落进竹筐。暖宝踮着脚,把裁好的福字贴在门框上,浆糊刷得歪歪扭扭,却把“福”字的“田”部贴得端端正正:“爸爸说‘田’是粮仓,要贴得饱饱的!”
“爷爷,”暖宝突然拽了拽陆沉舟的裤腿,“我要剪个‘小宝福’!”
他从红纸堆里抽出张小红纸:“你爸去年说‘要给小宝剪个专属福字,贴在他床头’。”他将纸折成四瓣,“像爸爸教你的,对折再对折,剪个小葫芦。”
暖宝的小手笨拙地折着纸,折到第三折时,纸角被揉皱了。他急得直跺脚:“妈妈,我折不好!”
“慢慢来。”叶知秋握住他的手,“你爸说‘折纸要像揉面,慢慢揉,才会软乎’。”
暖宝吸了吸鼻子,重新折起来。他的小手指被纸边划了道细痕,却只是皱皱眉头,继续折。终于,他剪出了个小葫芦,红纸上还留着他的指纹——像陆野当年剪的小葫芦,边缘总带着点毛边。
“妈妈,”暖宝举着小葫芦福字,“这是爸爸的‘小宝福’!”
“对。”陆沉舟把它贴在暖宝床头的墙上,“等大年初一早上,小宝一睁眼就能看见。”
暮色渐浓时,三人围坐在石桌旁。陆沉舟煮了锅红枣桂圆羹,甜香混着芝麻糊的浓香漫开来。暖宝捧着蓝边瓷碗,小口抿了口羹,眼睛立刻亮起来:“妈妈,这羹有爸爸的味道!”
“是呀。”叶知秋笑着摸他的头,“是红枣的甜,是桂圆的糯,是爸爸的爱。”
暖宝突然放下碗,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画纸:“妈妈,我给爸爸画了张剪纸图!”他的小脸上沾着浆糊,眼睛亮得像两颗星子,“画里有爸爸,有福字,还有我——我在剪福字,爸爸在笑!”
陆沉舟接过画纸,画上的男人穿着蓝布衫,蹲在八仙桌前,怀里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手里举着把剪刀。背景里的红纸上落着金粉,像陆野从前撒的“福星”——他说“剪福字时撒点金粉,福气会更旺”。
“这是……”叶知秋的声音发颤,“去年腊月,爸爸教你剪福字时,你画的?”
“对!”暖宝用力点头,“爸爸说,等我长大,要画幅‘全家剪福图’,挂在我们的堂屋里。”
陆沉舟轻轻把画贴在门框旁的红纸上。晚风掀起门帘,带来灶膛里的柴火气。暖宝趴在画前,小声说:“爸爸,我画好了,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陆沉舟的声音温柔得像晚风,“他说,小宝画得比去年还好。”
暖宝拽着她的衣角,指着门框上的福字:“妈妈,爸爸的福字在发光!”
叶知秋抬头。红纸上的“福”字被夕阳镀了层金边,每个笔画都像浸在蜜里。她想起陆野从前指着福字说:“秋姐,福字是日子的印章,要盖得圆,盖得满。”
而此刻,暖宝的笑声混着红枣羹的甜香,混着剪刀落在纸上的轻响,在院子里轻轻飘——那是陆野留在人间的福,是他们家的腊月,永远不会冷。
“阿野,”她轻声说,“小宝的福字,你盖好了吗?”
“盖好了。”陆沉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柔而坚定,“它盖在小宝的门上,盖在我们的日子里,盖在每一个除夕的黄昏。”
暖宝蹦蹦跳跳地跑到他们中间,举着小葫芦福字喊:“爸爸妈妈爷爷,你们快看!爸爸的福字,还有我的画,都甜甜的!”
叶知秋接过福字,指尖触到红纸的温度——和陆野去年递给她时一样,带着阳光的暖和墨的香。她望着陆沉舟眼角的皱纹,望着暖宝脸上的笑,突然明白——有些爱,从来不是浓烈的火焰,而是藏在福字里的细语,是未贴完的春联,是剪坏的碎纸,是孩子每一句“爸爸说”里,轻轻漾开的温柔。
就像陆野曾经说过的那样:“秋姐,我们的爱,要像这腊月的福字,无论贴多久,都永远暖得让人舍不得揭。”
而现在,福字在风里轻轻摇晃,门框上的画笺仍在飘。他们的冬天,正如这满院的春联一般,在每一个平凡而又温暖的日子里,静静地绽放,暖暖地延续,从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