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的急报是在辰时三刻送进御书房的。
萧玄策正批着户部呈来的秋粮折本,朱笔悬在\"赈灾银\"三字上,忽闻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抬眼时,值殿太监已捧着个青竹匣跪到阶下,匣面贴着钦天监特有的星纹封条,边缘被冷汗浸得发皱。
\"启禀陛下,陆少监说这是昨夜观星台测得的异相。\"太监声音发颤,\"血云蔽日,地气逆涌,龙脉......龙脉躁动了。\"
萧玄策放下朱笔,指节叩了叩案几。
他记得陆知微那副清瘦模样——上个月大朝会上,这钦天监少监还因直言\"冬雪恐压折宫墙\"被礼部参了一本。
此刻竹匣里的东西,倒比礼部那些虚礼实在得多。
竹匣打开时,几卷泛黄的绢帛滑出,最上面那张画着扭曲的云纹,暗红墨迹浸透丝绢,像要渗出血来。
萧玄策翻到第二卷,一行小字刺入眼底:\"镇龙九钉,以阴穴为基,冤魂为薪,续国运三百年。\"
龙案上的鎏金香炉\"当啷\"坠地。
他指尖发冷,突然想起三日前沈青梧跪在御阶下请旨去西苑的模样。
那时她盲眼覆着白纱,却精准跪到离他三步远的位置,说\"枯井有怨气冲了地脉\"。
他允了,不过当时后宫女子又在搞些装神弄鬼的把戏——直到此刻,绢帛上\"阴穴为基\"四字,与沈青梧所说的\"镇压阴魂\"严丝合缝。
\"霍沉。\"他声音平稳得像深潭,\"沈婕妤那日,可是去了西苑枯井?\"
\"回陛下。\"殿外传来甲胄摩擦声,侍卫统领霍沉掀帘而入,玄色披风带起一阵风,\"据暗卫回报,沈婕妤子时入井,卯时方出,出来时七窍渗血,扶她的宫女说她右手冰得像块玉。\"
萧玄策的指节抵着案角,骨节泛白。
他记得沈青梧第一次在御花园\"看\"见他时的模样——那时她还是个低阶才人,却敢直视他的眼睛说\"陛下龙袍上缠着缕怨气\"。
如今想来,哪是怨气,分明是地脉里的阴流,顺着龙气缠上了九五之尊。
\"备驾。\"他突然起身,龙纹朝服扫过满地卷宗,\"朕,去西苑看看那口井。\"
夜漏初下时,西苑的枯井被裹在浓重的夜色里。
霍沉握着刀柄在前引路,玄铁刀鞘撞在青石板上,叩出细碎的响。
萧玄策挥退了所有灯笼,只留自己袖中一枚夜明珠,幽蓝的光映得井口\"镇邪\"二字泛着冷白。
\"陛下,这井......\"霍沉欲言又止,目光扫过井口那方半人高的铁板。
三天前沈青梧就是掀开这块铁板下的井,此刻铁板边缘还留着新撬的痕迹,青苔被刮得干干净净。
萧玄策抬手制止,自己蹲下身。
指尖触到\"镇邪\"二字的刹那,一股阴流逆冲掌心,像千万根冰针刺进脉络。
他瞳孔骤缩——这阴流里竟裹着龙气!
是大胤开国时埋在地脉里的龙气,被阴邪啃噬得千疮百孔。
龙袍无风自动。
他不退反进,将真龙之气注入井中。
地底传来一声闷响,像沉睡的巨龙翻了个身。
萧玄策的额头渗出冷汗,却笑了——原来地脉里真有龙,不是传说,是被阴钉镇着的活物。
\"陛下!\"霍沉突然单膝跪地,佩刀\"噌\"地出鞘三寸,又被无形之力压了回去。
他脖颈青筋暴起,玄甲上的龙纹泛着暗红,\"龙气......龙气在反噬!\"
萧玄策没说话。
他能感觉到,地底那股力量在试探他的龙气,像头被铁链拴住的凶兽,嗅着生人的味道。
直到后颈泛起凉意,他才缓缓收回手,掌心留下五道血痕——是被地脉里的锁链划的。
\"回宫。\"他的声音比夜色更沉。
次日辰时,沈青梧被宣进宣政殿时,盲眼上的白纱被晨露浸得发潮。
她站在丹墀下,听见龙椅上传来衣料摩擦声,便知萧玄策在看她。
\"你封了它?\"
是萧玄策的声音,比往日低了些,像裹着层茧。
沈青梧点头,右手无意识地攥紧袖口。
昨夜她用冥途镇压地脉时,契约纹从后颈爬到心口,\"护世\"二字烫得她几乎昏死过去。
此刻那两个字还在发烫,顺着血脉往指尖钻。
\"十年。\"她开口,声音像碎玉,\"十年后,钉会再松。\"
殿内静得能听见铜鹤香炉里香灰坠落的响。
沈青梧\"看\"见萧玄策站起身,龙靴碾过青砖的声音越来越近,停在她面前半尺处。
他身上有龙涎香混着冷铁味,是昨夜探井留下的阴寒。
\"若朕想永镇此脉,需何代价?\"
沈青梧冷笑。
她\"看\"见过太多帝王贪念,前世那个背叛她的师父,不也是想借赶尸术修长生?
此刻萧玄策的龙气里裹着地脉的阴毒,像团将熄的火,急着找柴添。
\"万魂献祭,或——\"她抬起右手,冰寒的指尖几乎要碰到萧玄策的龙袍,\"一个活着的判官,永镇地心。\"
龙袍的金线擦过她手背。
萧玄策的呼吸顿了顿,她甚至能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声音。
\"从今日起,清梧阁为禁地。\"他退后半步,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硬,\"你的话,仍是朕的旨意。\"
沈青梧没动。
她知道这是萧玄策的妥协——既想利用她的能力,又怕被她反噬。
盲眼里的白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下面泛青的眼尾,像道未愈的伤。
钦天监的偏殿里,陆知微望着皇帝的车驾离去,砚台\"啪\"地砸在地上。
墨汁溅在墙上,像团扭曲的血云。
他扯过半卷秘录,上面\"镇龙九钉\"四字还沾着晨露,是他昨夜抄了半宿的。
\"你们都想续命......\"他抓起狼毫,笔尖戳进\"万魂献祭\"四字,\"可命,是抢来的吗?\"
碎纸机似的撕拉声里,半卷秘录成了齑粉。
他将剩下的半卷塞进墙缝,指尖触到砖缝里的青苔——那是他八岁时藏蛐蛐罐的地方。
那时他以为钦天监是看星象的,如今才懂,星象不过是块遮羞布,底下全是见不得人的血。
清梧阁的暗室里,小鸢点着盏豆油灯。
她跪在青石板上,面前摊着幅半成的九钉图,是她照着沈青梧口述画的。
烛火映得她睫毛忽闪,指尖在坤位那枚钉子上点了点:\"阿姐,你说......还有人在等我们救吗?\"
沈青梧没听见小鸢的话。
她坐在阁中主位,右手指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
那痛从指尖窜到心口,契约纹\"护世\"二字烫得她几乎要喊出声。
她摸着心口的锁链纹路,忽然笑了——地脉又动了,比昨夜更猛。
窗外,守夜灯忽明忽暗。
沈青梧\"看\"见灯影里有锁链晃动,一根,两根,像地底的钉子在慢慢松动。
她知道萧玄策动了贪念,想永镇地脉,可龙哪是能镇住的?
那是活物,被钉住时越疼,挣开时越狠。
右手指的刺痛还在持续。
沈青梧摸着案上的九钉图,忽然想起前世师父临死前说的话:\"赶尸人最怕的不是尸变,是人心变。\"如今她才懂,比人心更可怕的,是帝王的贪心——他们总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包括龙。
夜更深了。
清梧阁外的守夜灯\"啪\"地灭了。
沈青梧的右手突然不受控地抬起,掌心对着虚空。
她能感觉到,冥途在自发震荡,像口被敲响的古钟,嗡嗡的响顺着血脉往脑子里钻。
\"要来了。\"她低声呢喃,满眼里的白纱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