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雾裹着沈青梧的衣袖翻卷,石壁上的刻痕在雾中忽明忽暗,像被无数只无形的手推着往她眼底钻。
她抬手抚上最近的一道深痕,指尖刚触到石面,便有冰凉的记忆顺着血脉窜进脑子——那是无数孩童的哭嚎,是焦黑的骨殖在火中爆裂的脆响,是穿玄色官服的阴差举着生死簿狂笑:“三百年国运,换九百九十九童男女的阳寿,划算!”
“镇龙九钉,锁……”她眯起眼,借着残铠透出的幽光,终于看清整行铭文,“锁阴穴以筑基,钉龙脉而换运。”
最后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前世师父总说“大胤的龙气里浸着血”,她原以为是江湖野话,此刻却在这冥墟石壁上,瞧到了最血腥的注脚——大胤圣祖为夺天下,竟与地府叛官合谋,用童男女的命在皇陵下筑了座阴穴,再以九根玄铁钉钉入龙脉,将本该断绝的国运续了三百年。
“判官血祭……”她的指尖突然顿住,石壁上的刻痕在此处被刻意凿深,“活着的判官永镇地心……”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沈青梧的瞳孔骤然收缩,心口的契约纹烫得几乎要烧穿皮肉——她终于明白,为何地府要与她签“审判阴魂”的契约;为何每次动用冥途之力,魂魄的怨气会往她骨缝里钻;为何前世枉死时,赶尸铃会自己跳进她的尸囊。
“原来我不是第一个……”她低笑一声,声音里浸着冰碴子,“只是下一个被推进地钉的。”
冥墟深处传来闷雷似的震颤,赤雾被震得翻涌如沸。
沈青梧反手按住残铠,甲叶上的锈迹簌簌落在她手背上,像极了前世师父给她算的“血光命”。
同一时刻,乾清宫御书房的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萧玄策捏着朱笔的指节泛白,新绘的地基图在案上摊开,他刚在坤位与乾位之间画出条笔直的线,笔锋在“通幽渠”三字上顿了顿,又加重三分。
“马全,”他头也不抬,“先帝修陵时,可也挖过类似渠道?”
跪在下首的马公公浑身一哆嗦。
这老太监伺候过三朝帝王,此刻额角的冷汗却顺着皱纹直往下淌:“回陛下……有。当年挖到三丈深时,工头说见着具穿黑袍的女尸,眼睁着,手攥个铜铃……”他喉结动了动,“后来那渠未通即封,奴才听老陵工说,女尸指甲缝里卡着半块阴司令牌。”
萧玄策的笔尖在图纸上划出道红痕。
他盯着坤位那片被朱笔圈住的区域,忽然笑了:“未通即封?朕偏要它通。”
马公公的磕头声闷在金砖上:“陛下!那阴穴压着三百年的怨气,奴才当年跟着老掌事去看过,墙缝里全是小孩的指甲印——”
“退下。”萧玄策的声音陡然冷了。
马公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退到门口时,正撞上来送茶的小太监。
茶盏摔碎的脆响里,他听见皇帝低低的自语:“三百年国运?够了。”
清梧阁的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
小鸢把最后半张图纸塞进青蚨虫翅下时,指尖的血珠正滴在虫身的金斑上。
那虫是沈青梧从鬼市带回来的,专司传讯,此刻却像通了人性,用触须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
“去吧。”小鸢推开窗,“去阴行道找阿姊。”
青蚨虫振翅而起,翅尖带起的风掀动了桌上的《工部造办录》。
小鸢望着虫影消失在夜色里,手不自觉摸向发间的银簪——那是阿阮临终前塞给她的,淬了见血封喉的毒。
若她被皇帝的暗卫截住……她咬了咬唇,把未说完的念头掐死在喉咙里。
冥墟中的沈青梧突然顿住脚步。
残铠在她臂上发烫,像有团火在甲叶下烧。
她闭眼凝神,魂识顺着契约纹探出去——那是青蚨虫特有的虫鸣,三声短,一声长,是小鸢的暗号。
“通幽渠……”她在魂识里“看”到了图纸,金漆标着的线路像条毒蛇,从乾位直窜坤位,“阴行路引的终点是冥墟核心,可他要的……是钉眼。”
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衣领。
沈青梧终于想通萧玄策的算计——他不是要封阴脉,而是要借皇陵的阵眼,把阴行里的怨气反炼成龙气。
三百年前圣祖是“借命”,如今这帝王要的是“夺命”,用千万阴魂的怨气,续他大胤的国运,更续他自己的命。
“好个‘借命续命’变‘夺命自续’。”她扯了扯嘴角,残铠上的铁链突然“铮”地弹起,在石壁上划出火星,“你要画路?我给你画条死路。”
沈青梧咬破指尖,血珠滴在残铠的锁子甲上。
那甲叶像是活了,顺着她的手臂往上爬,在石壁上勾出道扭曲的符线——正是前世白无衣在鬼市设局时用的“断龙引”。
符线刻完的瞬间,她手腕一翻,短刀割开腕脉,鲜血顺着符线流淌,将整道符染成刺目的红。
地底传来九声闷响,像有九口大钟被同时撞响。
沈青梧踉跄着扶住石壁,眼前发黑——这符引抽的是她的命魂,每道血痕都在啃噬她的阳寿。
可她不在乎,她甚至能想象到御书房里那幅图纸的下场:朱笔断裂,血溅图上,萧玄策的算计,该碎了。
果然,御书房的烛火“噗”地灭了。
萧玄策捏着断裂的朱笔,盯着图纸上那滩血渍——刚才他正准备在“通幽渠”末端标个“龙涎”的批注,笔锋刚触到纸,笔尖就断了,血顺着断口渗出来,把坤位的标记染成了黑红。
“有意思。”他低笑一声,摸出火折子重新点烛。
烛光照亮他眼底翻涌的暗色,“她竟能引动冥途反制。”
夜更深了。
萧玄策掀开乾清宫龙椅下的地砖时,龙纹心口突然剧痛。
地脉里渗出的潮气裹着血锈味,他眯眼凑近,竟在地底岩石上瞧见一行血字:“此路不通,除非——你先过我这一关。”
血字的笔锋与沈青梧契约纹的纹路如出一辙。
萧玄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忽然抽出腰间的匕首,在图纸的“通幽渠”末端又添了一勾。
新画的线路绕过沈青梧的符线,直指清梧阁的方位。
“朕不走你的路……”他将图纸卷进玉匣,“朕要你回来走朕的。”
窗外,残月如钩,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地底深处,沈青梧刻下的符线正缓缓渗出黑血,像是大地在流血,又像是某种古老的诅咒,终于醒了。
赤雾突然散得干干净净。
沈青梧扶着石壁喘粗气,残铠上的血已经凝了,像块暗红色的疤。
她摸了摸心口的契约纹,那里的金光暗了许多——这次用了太狠的力,阳寿又折了小半。
可她不在乎,只要萧玄策的“通幽渠”断了,只要……
“阿姊!”
熟悉的虫鸣在耳边响起。
沈青梧睁眼,正看见那只青蚨虫停在她发间,翅下的图纸被血浸透,却还能看清“通幽渠改道”几个字。
她的瞳孔骤缩,刚要运起魂识,眼前突然一黑。
最后一刻的意识里,她听见残铠在耳边低吟,像在说:“该回去了。”
等沈青梧再睁眼时,已是清梧阁的绣帐里。
小鸢端着药碗的手在抖,见她醒了,眼泪“啪嗒”掉在药碗里:“阿姊你睡了整整一夜,脉息弱得像游丝……”
沈青梧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里还留着割腕的疤。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淡得几乎要看不见。
她望着那影子笑了笑,轻声道:“去把青蚨虫收起来。”
小鸢刚要动,沈青梧突然顿住。
她听见窗外有脚步声,很慢,很稳,是龙靴碾过青砖的声音。
“陛下?”小鸢的声音发颤。
沈青梧没说话。
她望着窗纸上那道修长的影子,摸了摸心口的契约纹——那里的金光又亮了些,像在提醒她什么。
“请陛下进来吧。”她掀了掀被角,“我倒要看看,他今天,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