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晨光未至。
凤栖殿偏阁内烛火微摇,春雨敲窗,细密如针,织成一张无边的网,笼住整座宫殿。
沈青梧在一阵剧烈的寒颤中睁开眼,视线模糊,耳鸣如潮退后的空谷回响。
她抬手扶额,指尖触到鬓角——那一缕霜白,竟已蔓延至耳后。
她缓缓坐起,动作迟滞,仿佛骨头里灌满了铅水。
铜镜置于案上,映出一张苍白的脸:眉目依旧清冷,却像被岁月蚀去了一层生气。
腕内侧那道“赦”字静静泛着金光,宛如活物呼吸;而心口深处,一道暗红古篆隐隐发烫,形如“判”字,每一次心跳都引得它灼烧般跳动。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良久,才低声问:“……我是谁?”
话出口,她便笑了,笑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不是疑问,是讽刺。
三日前地心井崩塌,九千冤魂升天,她以身为祭,破了“千魂证道”之阵,也撕开了大胤百年来最深的罪幕。
可代价,早已写在命运的契约之上——每用一次代罪之力,就有记忆被忘蜉啃食。
她忘了师父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忘了赶尸途中那盏为她遮风挡雨的油灯是谁送的。
她甚至忘了,第一次握住这枚金钗时,心里究竟在恨谁。
唯有玉锁还贴在胸前,冰冷坚硬,像是唯一不肯背叛她的信物。
她轻轻摩挲着玉锁,忽然低语:“石言……若我忘了所有人,还会记得谢昭吗?”
话音落,窗外一道灰影掠过,碎碑残砾间浮起沙哑之声,如同两块巨石碾磨而出:“你破了阵,也破了自己。代罪冥途非人所能承,每行一次审判,便有一段过往化为虚无。终有一日,你会忘记为何拿起金钗,忘记曾立下的誓,忘记……那个为你点燃第一盏引魂灯的人。”
沈青梧闭上眼,喉头微动。
就在此刻,一只通体透明的蜉蝣自窗缝钻入,薄翼轻颤,径直飞向她伸出的指尖。
接触刹那,那虫子骤然燃烧,化作一缕青烟,连哀鸣都未曾发出。
她垂下手,神色不动,心底却翻涌起一丝异样——忘蜉畏她,避她,却又忍不住靠近。
就像那些执迷不悟的怨魂,明知她不能救,仍要扑向光明。
因为她身上,有它们无法抗拒的“罪”。
门扉轻响,萧玄策走了进来。
玄色常服未带冠冕,靴底沾泥,似是从外头刚回。
他目光落在她染血的袖口、案上尚未干透的血书《冥途律令》上,眉头骤紧。
纸上每一字皆由金钗划破指尖写就,墨迹斑驳,混着黑血,像极了地狱判词。
他大步向前,一把夺下金钗,声音压抑如雷前闷云:“够了!你已经赢了。”
沈青梧抬眼看他,眸光平静得近乎陌生。
“赢?”她嘴角微扬,“我只是换了种方式还债。你以为地心井的真相揭开,就是终结?不,那是开始。那些被掩埋的罪,不会因一人伏法而消失。它们还在,附在宫墙、藏在诏书、刻在骨头上。现在,轮到我去背那些不该由活人承担的罪。”
萧玄策瞳孔一缩。
他见过她狠,见过她冷,却从未见她如此决绝,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连自我都要献祭。
“你要当替罪判官?”他嗓音低沉,“可你知道代价是什么?不是阳寿,不是痛苦——是你存在的意义。记忆尽失之日,便是你真正死去之时。”
“我知道。”她轻轻抚过心口那道“判”纹,“但总得有人走这条路。否则,九千冤魂何辜?那些无声惨死的孩子,又该向谁讨一个‘真’字?”
雨声忽歇。
殿外传来急促脚步,一名御膳房小太监倒毙的消息传入内廷——尸身浮现四字血痕:“我偷龙袍”。
可查无实据,人品清白,连龙袍所在何处都不知晓。
沈青梧闭了闭眼,感应到了那股残留的伪判之力——有人借冥律之名行私刑,妄图以“显罪”掩盖真凶。
她站起身,手腕一翻,金钗划破脉门。
鲜血滴落,在地面绘出残缺的冥途符印。
“既然人间不容清白,那就让我来替他受罪。”
她闭目,开启“代罪冥途”。
刹那间,无数画面涌入脑海——寒冬跪雪、鞭打穿肩、污言辱骂、亲族唾弃……那是小太监生前所受的全部冤屈与羞辱,如今尽数灌入她神魂之中。
她身体剧烈抽搐,唇角溢血,一头青丝自根部泛白,又添一寸苍茫。
但她挺立如松,一字一句,冷如霜刃:
“这罪……我替他受了。”
夜尽。
次日清晨,尸体上的字迹悄然消失,小太监魂魄在井畔凝形片刻,朝凤栖殿方向深深一拜,随后化光而去。
无人知晓真相,唯有一人站在檐下,望着初升朝阳,手中紧攥一枚残旧信笺。
那是影七悄然送来——纸页焦黑破损,笔迹却熟悉得令人心悸。
上面仅存几字,墨色沉郁,似穿越十年风沙而来:
“……灯塔密档记载”第198章 我的债,轮不到你们收(续)
风从半开的窗缝钻入,卷起案上残信一角。
那几行字如刀刻进骨髓——“灯塔密档记载,当年通敌案系伪造……主谋藏在紫宸殿西阁……若你看到这封信,请相信,我一直等你归来。”
沈青梧指尖微颤,却不是因为情绪波动,而是腕间“赦”字突然灼热跳动,像有脉搏在皮下复苏。
她垂眸凝视那金纹,仿佛它才是真正的活物,而非血肉之躯的一部分。
影七跪伏于地,头不敢抬:“娘娘,您真的不认识这个人了吗?”
殿内烛火忽暗,映得她侧脸轮廓冷硬如石雕。
她盯着“谢昭”二字良久,每一个笔画都像钉入神魂的钩子,勾扯出深埋的痛楚与空洞。
记忆如雾中残影,她只觉心口绞痛,却拼凑不出一张完整的脸。
“我知道他很重要。”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可我想不起他的脸。”
话音落时,窗外一道幽光掠过——是烬兵遗留的那盏骨灯,悬于枯井之上,由死去赶尸人遗骨所铸,曾为引魂之用。
此刻竟无风自明,忽明忽暗,似在回应某种跨越生死的召唤。
夜更深了。
万籁俱寂,唯余春雨滴答敲打青瓦,节奏诡异如冥途鼓点。
沈青梧独坐灯下,欲执笔誊录新定《冥途律令》第七章,以备后宫阴怨再起时可依律而判。
笔尖刚触纸面,一滴血倏然坠落。
她蹙眉,未曾察觉伤口。
可那血竟自行延展,在纸上缓缓写出三个字:
我在等。
墨迹未干,字迹却透着陈旧之意,仿佛不是此刻所书,而是从十年前的某夜穿越而来。
她怔住,指尖抚过那三字,寒意顺着手臂爬满全身。
这不是她的意志,也不是忘蜉作祟——这是契约之外的力量,是执念,是宿命的回响。
她忽然笑了,笑得凄凉。
“原来连我的手,也不再属于我了。”她低语,“连血,都想替我记得你。”
就在此刻,千里之外,东海荒礁之上,一座早已废弃的灯塔矗立于断崖边缘。
海风呼啸,铜铃高悬塔顶,无风自响,声如泣诉。
尘封多年的密档室中,灰烬簌簌滑落。
一只修长的手缓缓拂去档案上的积年厚尘,露出斑驳封皮:“大胤永昌七年,北境军报存疑卷宗”。
那人抬头,眉目清冷如雪峰孤月,唇角微抿,眼中却燃着十年不熄的火焰。
他指尖轻抚铜铃底部刻痕——两字深深嵌入青铜:同归。
“青梧,”谢昭低声呢喃,声音融进风里,却带着斩不断的执念,“这次换我来找你。”
他合上密档,袖中一枚断裂玉锁悄然滑出半截——与她胸前那一块,原是一对。
同一瞬,凤栖殿内,沈青梧猛然抬头,望向漆黑窗外。
雨未停,但她听见了。
——那不是风声,不是雨声,是无数细碎透明的蜉蝣振翅之声,正从四面八方,悄然逼近她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