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月隐星沉。
正心碑在无风无火中自行开启,裂开一道幽黑缝隙,如同冥府之门缓缓睁开。
碑面骤然浮现出八个血红大字——
欺师灭祖,罪无可赦!
那八字一现,天地骤冷,阴气如潮水般倒灌入宫墙深处。
沈青梧猛然抱住头颅,颅内仿佛有千万根钢针齐齐刺入,二十年前那段被她亲手封印的记忆,竟如洪流决堤,轰然冲破神识壁垒!
画面撕裂现实:漫天飞雪,尸横遍野,断肢残骸堆叠成山。
她跪在血泥之中,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汩汩淌血,手中紧攥着半截焦黑的人形残躯——那是温让,她唯一的挚友,也是她因“动情”而未能及时救下的亡者。
师父站在尸山顶端,灰袍染血,手中断刃滴着黑血。
他眼神冰冷,不带一丝温度:“以情乱法,坏我门规……你已不配为赶尸人。”
话音未落,刀光再起!
“啊——!”沈青梧一声闷哼,双膝几乎跪地,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她踉跄后退,手指死死抠住胸口,那里,“生”字印记剧烈闪烁,银焰摇曳欲熄,仿佛随时会彻底湮灭。
“快醒!别看!”烬瞳的声音尖锐响起,金钗颤动不止,“这是心牢!石语要借你的愧疚把你拖进记忆深渊,让你自我定罪!一旦你在幻境中承认‘罪名’,契约就会反噬,魂魄当场崩解!”
可她已无法回应。
碑文化形,天地逆转。
眼前的宫阙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那片埋葬她过往的雪岭荒原。
寒风呼啸,尸臭弥漫,师父一步步逼近,断刀斜指地面,每踏一步,便有一道律令从虚空中浮现:
“不得私藏亡魂。”
“不得逆命救人。”
“不得以情涉判。”
“违者,逐出师门,永绝通幽之路。”
沈青梧不断后退,脚跟撞上尸堆,跌坐在地。
她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个曾背她走过百里山路、教她辨鬼识煞、喂她喝下第一口镇魂汤的老者,此刻却像一尊无情的律法化身。
“你背叛师门,违背规矩!”碑中传来石语的咆哮,声如雷震,“如今你还敢自称判官?你根本不配!”
她喘息粗重,唇角溢出血丝。
阳寿已折十二年,精神早已濒临撕裂。
此刻若再陷于心魔,便是万劫不复。
烬瞳急得几乎要离钗而出:“青梧!醒来!这不是真的!”
可就在所有人以为她将崩溃之际——
她忽然笑了。
嘴角扬起一抹极轻、极冷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释然。
她抬手抹去唇边血迹,声音沙哑却清晰:“你说得对。”
众人一怔。
她缓缓站直身体,目光直视那执刀老者,一字一句道:“我不配。”
然后,她猛地抽出鬓边金钗,毫不犹豫地刺入心口!
“呃——!”剧痛让她全身痉挛,可她咬牙撑住,任鲜血顺着银钗流淌。
刹那间,体内残存的银焰如江河倒卷,逆流而上,尽数涌入双目!
她的双眼骤然燃起炽烈银火,仿佛能焚尽虚妄、照破轮回!
“所以我才要自己重新定这个‘配’字!”她怒吼出声,声音穿透碑林,震动九幽。
她以血为墨,以魂为笔,在虚空之中划下两字——
心证!
二字成形,如钟鸣鼎震,带着审判之力轰然砸向碑心!
“轰——!”
正心碑剧烈震颤,表面龟裂蔓延,幻境开始崩塌。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青梧非但没有抽身逃离,反而迈步向前,主动踏入那即将消散的记忆血地!
风雪再起,师父的身影依旧伫立。
她一步一步走向他,脚步沉重,却无比坚定。
终于,她在那尸山顶端停下,面对那曾赋予她一切、又夺走一切的人。
四周寂静无声,连碑灵都屏息凝望。
她缓缓屈膝,俯身下跪。
烬瞳惊呼:“不要!你不能认罪!”
可她只是低着头,发丝垂落遮住面容,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下:
“师父,我错了。”她跪下,不是认罪,而是叩首。
风雪如刀,割在脸上,也割在记忆的深处。
沈青梧双膝压进血泥,脊背却挺得笔直,仿佛一座不肯倾塌的孤峰。
她低着头,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下,却又重得能压碎千年碑石:
“师父,我错了。”
烬瞳几乎要从金钗中挣脱而出,魂火剧烈震荡:“不要!你不能说这句话!这是心证反噬的引信——一旦你承认‘有罪’,契约就会判定你违背判官之誓,魂魄当场崩裂!”
可沈青梧没有停。
她缓缓抬头,银焰在眼底燃烧,映出那张曾令她敬若神明的脸。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一字一句,凿入虚空:
“错在以为规矩能代替人心。我以为守住律条就是守护秩序,我以为不问缘由的裁决就是公正……可那些冤魂临终前的哭喊,我听过,却装作没听见;他们的不甘与执念,我见过,却当作瘴气驱散。”
她顿了顿,喉间滚过一阵腥甜,却硬生生咽下。
“你说我以情乱法。可若法不容情,那这法,还是为人立的吗?”
话音落,她抬手,指尖划过左袖,银火骤燃!
火焰顺着手臂蔓延,并非烧灼血肉,而是点燃记忆——那些被她亲手送入轮回、却始终未能真正安息的灵魂,一个个浮现于风雪之中:那个抱着婴孩跳井的宫婢,那个被诬通敌斩首的边关校尉,那个因撞破贵妃私情而被活埋的小太监……
他们面目模糊,唯有一双双含怨含悲的眼,死死盯着她。
沈青梧逐一俯首,额头触地,声如裂帛:
“我判你时,未曾问你为何而死。是我之过。”
每一声“是我之过”,便有一道银焰自她心口炸开,化作锁链缠绕亡魂,洗去怨气,引其归途。
这不是超度,而是赎判——以己身为祭,重审旧案,逆改冥律!
正心碑终于承受不住,碑身自上而下龟裂,八道血字崩解成灰。
银火席卷碑林,剩余四碑齐鸣,似哀嚎,似悲泣,似千年律条在震颤中瓦解。
石语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苍老而疲惫:
“原来……真正的律,藏在肯低头认错的心里。”
话尽,碑灵消散,严阁老残存的执念如烟飘散,终得解脱。
天地骤静。
风雪渐歇,幻境退去,现实重归。
御碑林中,残碑倾颓,银焰如河,在废墟间蜿蜒流淌。
沈青梧倒在雪地中央,唇角溢血,气息微弱如游丝,可嘴角却扬起一抹极淡的笑——那是从不曾有过的、近乎释然的笑。
烬瞳颤声低语,带着难以置信的敬畏:
“‘心证冥途’……成了。”
不再是机械执行地府律令,不再是冷眼旁观生死因果。
从此往后,她的审判,将以心为证,以痛为凭,以共情为刀,剖开虚妄,直指真罪。
镜头拉远——
北境绝壁,冰封千里。
裴烈伫立崖边,忽然抬头。
冰壁深处,那道刻着“青梧”二字的裂痕,竟无火自燃,腾起幽幽银焰,仿佛跨越山河,回应某种古老而深沉的召唤。
与此同时,乾清宫密室。
萧玄策一掌挥出,玉制“承罪坛”应声碎裂,碎片溅射一地。
他掌心一道玉锁深深嵌入皮肉,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恍若未觉。
他盯着那抹血,眸色深不见底,唇角缓缓勾起:
“她没疯……反而更清醒了。”
“这局棋,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