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只剩下赵家四口和张梁三人,魏超开口说道:“赵兄弟,我知你心中不甘,但刘复滋扰生事并不能定死罪,他还是县侯之子,关系虽远也是汉室宗亲,你若动手杀他,反倒是个大麻烦。当务之急是带着家人与我们去曲阳,离了真定,日后再从长计议。”
张梁也说道:“相比刘复,我倒觉得赵氏宗族更麻烦,同宗同族之人,竟不如夏侯兰一个外姓之人。”
压抑的沉默弥漫开来,只有屋子里偶尔传出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
赵雷沉默半晌,开口说道:“二位公子所言甚是,我刚进门激愤之下,确实是有杀了那刘复之心,甚至想过杀了他,再去赵氏大杀四方!是我冲动了,差点连累了大家。”
“无妨,你自己想开便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把礼物拿进去,咱们先收拾一下屋子。”张梁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田丰所写的信件与信物,一边让赵雷兄弟俩将放在地上的礼物收进屋里,顺便安排裴元绍叫人过来收拾打扫。
夕阳的余晖沉入地平线,小院陷入夜色之中,车队的护卫点起了火把,正在院子里生火造饭。
草草吃过晚饭,赵家地小,容不下这么多人,魏超留了自家的十名护卫在赵家值守,其他人都去了谒舍休息。
暮色之中,刘复带着两个鼻青脸肿的豪奴,一路狂奔回到了真定侯府,进了府门,才稍稍放宽了心。
府中正在准备餔食,见到刘复神色惊惶地进来,真定侯刘昶面色不悦,“你又干什么去了,整日里不见人,这个时候才回来?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见父母和几位兄长都在,刘复没有多说,赶紧入座吃饭。
饭后,他跟着父亲去了书房,不敢有丝毫隐瞒,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惶和被迫低头的不甘,将下午醉酒后追着赵露到赵家、被督邮之子夏侯兰与别驾使者魏超撞见、被迫承诺明日登门道歉的事,一五一十地禀告了刘昶。
他本以为,父亲可能会责骂自己,但终究会看在骨肉至亲、家门声誉的份上,派人去与魏超周旋,免去明天的登门道歉,毕竟自己姓刘,是汉室宗亲。
然而,他错了。
烛火摇曳的书房里,刘昶听完儿子的讲述,原本就不悦的脸色瞬间铁青,他猛地将桌案上的竹简掼在地上,牛皮绳都在这一掷之下崩断,竹简四处飞散。
“孽障!”一声怒喝如同炸雷在书房里回响,震得刘复腿肚子一软,噗通跪倒在地。
刘复从未见过父亲如此震怒,吓得头也不敢抬,颤声道:“大人,大人,孩儿知错了,是儿子喝多了一时糊涂,可…可那赵家不过是升斗小民…”
“放肆!”刘昶从榻上起身,猛地一挥袖,狠狠抽在刘复脸上,将他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升斗小民?升斗小民你就敢肆意妄为了!升斗小民背后能站着别驾使者!你眼里就只有那点龌龊心思,可曾想过侯府如今是什么光景?!”
刘昶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恐惧:“你以为咱们还是当年吗?祖上那点事,在宗正府里可一直记着呢!强抢民女?梁王强抢民女,被削了封地,江都王更是被逼自杀,这前车之鉴,你是忘了还是瞎了?!你想让我刘家步他们后尘,被削爵除国,甚至……掉脑袋吗?!”
“你…你酒后无状,行为不端!你竟敢强抢民女!还…还被别驾使者撞个正着?!”刘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刘复的手指都在哆嗦,“别驾那可是刺史的耳目!你这蠢货倒好,自己把刀子递到他手里!”
刘复跪行几步,抱住刘昶的大腿,弱弱地问:“大人,孩儿知错了,求大人搭救!”
刘昶胸膛剧烈起伏,额上青筋暴跳,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他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怒火未熄,却多了一丝冰冷的算计和深重的疲惫。他沉声问道:“冀州别驾叫魏柏,你可知那魏超是何人?!”
刘复跪在地上说道:“孩儿不清楚,但两人都姓魏,他自称是别驾使者,说话硬气得很,想必也是一家人。”
刘昶一脸的怒其不争,长叹一声:“吾家早已不复当年!先祖贵为真定王,后因谋逆之罪被朝廷褫夺王爵,贬为真定侯。这常山郡里,不知多少眼睛盯着咱呢!你这孽子啊,平日里怎么教你都不学好,终于还是惹下塌天大祸!”
“你可知那魏超为何今日没把你扭送县衙,只是让你明日登门谢罪?那是看在你姓刘,顶着这空壳侯爵的份上!是给宗室留一点体面!若是寻常豪强,今日你还能囫囵回来?早就被锁拿下狱了!”
刘复虽然平时纨绔,毕竟也只是个不及弱冠的孩子,听到自家祖上曾经谋反被削爵,如今自己的事又被魏超与夏侯兰撞破,知道自己这次是真惹了大祸,声音发颤:“大人,孩儿知错!那明日一早,我就去赵家登门谢罪。”
刘昶从坐榻上坐直身体,疲惫地摆摆手:“明日我让人备好赔礼,你与你母亲一同前往。那魏超在,想必夏侯督邮也会到场。让你母亲好生说话...罢了罢了,”他挥了挥手,仿佛要驱散满心烦躁,“速去叫你母亲过来!”
刘复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出书房,慌忙去找寻母亲。
……
翌日一早,阴云低垂,春日的风带着三分寒意。
赵雷一夜未眠,眼底布满血丝,心头压着刘复即将到来的“赔罪”,更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去赵氏宗祠,取回父亲的牌位,从此离开真定,不再回来。
院外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赵雷推门出去,栅栏外面是夏侯兰与一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正是他父亲夏侯博。
昨晚夏侯兰回去后与父亲说了赵家发生之事,夏侯博听说侯府公子刘复要过赵家赔罪,赵家还要离开真定,便与他一起过来做个见证。
不多时,张梁与魏超吃过朝食也来到赵家,几人见礼后开始寒暄,夏侯博对魏超颇感兴趣,他是督邮,别驾正是他的顶头上司,交好魏超对他不无好处。
母亲和赵露在屋里收拾着家里的东西,或许在别人(魏公子超)看来,这根本没有收拾的必要,但破家值万贯,真要全部舍弃也舍不得。
巳时将至,院子里的众人都不再寒暄,静静地等着刘复的到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门外。篱笆上的柴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不是刘复那几名豪奴,只有他与一位中年贵妇,身后还跟着三个小厮,两人抱着礼盒,一人提着四只活雉。
刘复穿了一身素净的细麻布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堆着十二分的小心,哪里还有半分跋扈公子的模样。他目光扫过赵家兄弟冰冷的脸,心头一颤,连忙快走几步,在院中站定。
“诸位,这孽障是我的儿子,逆子行事乖张,是我平日里管教无方。昨日已在家中责罚了这孽畜,今天特地带他前来,向贵府谢罪。”与刘复一同进来的中年贵妇人向众人一揖,轻声说道,他便是刘复的母亲,被真定侯刘昶耳提面命之后,这才跟着刘复一起过来。她向赵雷兄弟问道,“昨日惊扰到了贵府家眷,不知能否带我前去当面致歉?”
赵雷冲赵云招手,赵云上前将中年贵妇带进屋里,和母亲妹妹相见。
“赵…赵兄…”刘复的声音干涩发紧,他深深吸了口气,竟在赵雷和赵云面前,一撩衣袍下摆,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一跪,不仅赵家兄弟惊得睁大了眼睛,连一旁的魏超几人也瞳孔微缩。
“昨日…昨日刘复猪油蒙心,酒后无德失仪,冒犯了令堂和令弟妹,犯下大错!”刘复低着头,声音带着哭腔,说得飞快,生怕被打断,“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行事荒唐,所幸未酿成大错,求赵兄大人大量,看在我今日诚心悔过的份上,饶过我这一回!”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小厮将礼盒捧上前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几匹上好绢帛,一小袋金饼子和两套雕琢精美的玉器,还有几包名贵的药材和点心。
魏超与夏侯博看了一眼,这礼物倒是备得挺有诚意。
“些许薄礼,不成敬意,给令堂和令妹压惊补身!万望赵兄收下!我刘复在此立誓,从今往后,绝不再踏入贵府半步,绝不再对府上任何人有半分不敬!若有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刘复说完,竟真的俯下身,对着赵雷兄弟磕了三个响头。
赵雷看着跪在面前磕头的侯府公子,看着他额头上沾的泥土,只觉得荒诞与怪异,昨日自己险些家破人亡,但在权势的震慑之下,一个高高在上的宗室子弟,便能如此轻易地跪地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