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孚听到外面有人声传来,已经拎着水壶从天井过来。“公子,水已备好,几位贵客是在厅中小坐,还是移步二楼雅阁观景品茗?”
老爷子轻捶了下腿:“且在大厅略坐片刻,歇歇我这老腿,稍后再登楼一观。”
“得令。”张梁应声,转身走到博古架前,取下一饼陈年普洱,手持茶刀,手法娴熟地撬下一块紧压的茶块,投入青瓷壶中。
滚烫的开水如银练倾泻,激荡在深褐的茶块之上,一股醇厚内敛的陈香气息,伴着氤氲的水汽,悄然弥漫开来。
张梁起身往天井走去,片刻折返,手里已多了几屉热气腾腾的刚出炉茶点。
坐回桌边,他执壶倾注,红褐色的茶汤汩汩流出,却被他手腕一转,直接注入了旁边的水盂里。
“咦?”老爷子正陶醉于逸散的茶香,喉头微动,见状不禁疑惑,“这一泡茶汤色已显,香气也正,为何倒掉不要?岂不是可惜?”
“魏公,魏兄,你们先用些茶点,”张梁从容解释,手上动作不停,再次将滚水注入壶中,“这陈年茶饼久置,难免沾染浮灰,头泡水谓之‘洗茶’,正是为了涤尘润叶,唤醒茶香。”
他指了指刚取来的点心,“刚才去里间拿茶点耽搁了时间,这头泡茶水泡得久了些,咱们从这第二泡开始品真味。” 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这黑茶解腻下油,助消化积食,空腹饮茶易伤脾胃,正好垫垫肚子再饮。”
静待约十息,张梁提壶出汤,红棕色的茶汤在公道杯中稍作沉淀,便均匀分入桌上的品茗杯中,茶香愈发醇厚馥郁,带着独特的陈韵弥漫开来。
裴元绍在一旁瓮声瓮气地开口:“三郎,不用给我倒,这精细玩意儿我喝不明白,今日就不糟蹋你的茶水了。”
既然老裴不要,张梁便只斟了三杯。
老爷子并未急于举杯,而是先观其色——汤色红中显褐,油润透亮;再嗅其香——陈香显着,隐隐有木韵与蜜甜交织。他这才小心啜饮一口,闭目细品,喉头滚动数次,半晌方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赞叹道:“嗯!水路细腻,陈韵饱满,回甘生津也快,喉韵温润舒畅,与昨日之红茶,当真是各有千秋,难分轩轾!”
张梁也品了一口茶水,放下杯盏,目光转向老爷子,问道,“魏公,北地草原部族之人常年食肉饮酪,腹中积腻。若是以此消食解腻的黑茶销往那苦寒之地,操作空间如何?”
老爷子放下茶杯,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若有所思地看向张梁:“此茶之效,正合彼辈脾胃,若贩运过去,必是极好的财路...只是,”他微微蹙眉,“路途遥远颠簸,损耗与保存皆是难题。若能妥善解决,获利岂止颇丰?久而久之,若能使草原之人日常饮食皆赖此茶,则将来若有变故,此物或可成为制约之柄,也未可知啊。”
张梁闻言,取过茶刀,娴熟地雕下一小块紧实的茶饼递给老爷子。老爷子上手用力一捻,竟纹丝不动,讶然道:“好生紧结!”
“正是,”张梁点头,解释道,“此茶压制紧实后再经焙干,水分极低,质地坚硬如石。只要在运输途中,以厚纸裹覆,装入防潮的竹篾或木箱之中,隔绝湿气,便可长久保存,远行无虞了。”
一旁的魏超,听着爷爷与张梁谈论这些茶道商略,并未插话。他并不懂那些品茶的门道,只是依样小口啜饮着杯中深沉的茶汤。心中默默品评:这黑黢黢的汤色,入口滋味厚重,确有一股特别的陈香,但若论清爽讨喜,似乎还是昨日那红茶更合他心意。他的注意力,几乎全被张梁新上的几碟精巧茶点吸引了过去。不知不觉间,他已吃了好几个。
其中一碟尤为特别——那一个个半透明的“面团子”,薄如蝉翼的饺皮晶莹剔透,竟能清晰地看见内里包裹着的一整只粉嫩饱满的大虾仁!
他忍不住又夹起一个送入口中,咬破那柔韧弹牙的薄皮,鲜甜爽脆的虾肉在舌尖绽放,配着鲜美异常的汁水,让他眼睛都亮了几分。这皮薄馅靓、造型精致的点心,其鲜嫩弹牙的口感与别致的晶莹剔透模样,比那深沉的黑茶更让他感到惊艳和满足。
老爷子见大孙子吃得眉开眼笑,也饶有兴致地夹起一个虾饺尝了。
“嗯,不错!”老爷子点点头,看向张梁,“张小子,你府上总是能捣鼓出这些新奇又合口的吃食。说说,这点心,还有方才那黑茶,可有什么讲究名堂?”
张梁微笑着又给老爷子斟上一杯温润的茶汤。“老爷子抬爱了。这点心,是用澄粉(小麦淀粉)包裹虾仁蒸制而成,因其外皮蒸熟后如水晶般剔透,故得名‘水晶虾饺’。至于这黑茶,”他顿了顿,“本是打算贩往草原,解其肉食油腻之困,因茶饼紧实、色泽玄黑,便随意起了个名字,唤作‘曲阳玄团’。”
“水晶虾饺…倒是贴切得很。”老爷子回味着口中的鲜甜,啜了口茶,“回头给我准备几屉带走,老夫明日就不来叨扰了。那玄团也包上一些。”他放下茶杯,起身道:“走,带老夫去楼上雅阁坐坐,看看你这还有什么好茶藏着。”
一行人拾级而上,步入二楼雅阁,雅阁比楼下的大厅与雅间更为清幽雅致,推开雕花木窗,庭院景致尽收眼底,窗边设一方光润沉静的紫檀茶台,素雅的天青釉盖碗、白瓷公道杯、玲珑品茗杯、茶则、茶针、茶巾等一应器物井然有序地摆放其上,静待茶事。
雅阁中央,还布置着一张宽大的书法条案,宣纸铺陈,徽墨端砚,笔架悬着数支湖笔,旁边另设一具桐木古琴,琴穗低垂,更添几分清雅古意。
“嗬!”老爷子环顾四周,眼中露出惊奇与玩味,“张小子,你这到底是茶室,还是书社琴坊?如此布置,倒叫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张梁微微一笑,“魏公,品茗乃清心雅事,自当有琴音相佐,涤荡尘虑。而能上得这二楼雅阁,有闲情逸致细品慢啜之人,多半也是腹有诗书、胸藏丘壑之辈。”
“品茶兴浓之际,若有感而发,顺道于这案上留下几幅墨宝,以茶会友,以文寄情,岂不正是情理之中,风雅之极?”
“哈哈哈!好一个‘情理之中,风雅之极’!”老爷子抚掌大笑,眼中满是赞赏,“你这心思,总是这般出其不意,细想却又在情理之中,妙!着实妙!”
张梁道:“至于书社,便在茶室旁边。左手边稍小那间,匾额‘青藜书社’,是为城中平民子弟所设,授以启蒙识字、实用算数之道,旨在开化明智,培养些能写会算的实用之才。”
“右手边宽敞些的,名曰‘东观书斋’,借的是朝廷东观藏书之名,装潢陈设、所用笔墨纸砚,无不极尽考究奢华之能事。毕竟,”他抬眼看向老爷子,带着了然的笑意,“您当初便教导小子,士族豪门,从不缺钱,缺的是彰显身份、附庸风雅的排场与去处。”
“嗯,此言不虚,老夫确曾这般说过。”老爷子捋着银须,目光深邃,仿佛忆起往事,“便是魏家,库房中朽烂的钱贯亦不知几何。金银易得,雅趣难求。品过你这好茶,定要去这两间书社好好看看。”
张梁净手后,取出一只青瓷茶罐。“魏公既移步雅阁,小子再请您品鉴一味茶。此茶与玄团、红茶皆不同,性温而香高韵远。”
张梁引众人落座紫檀茶台,并未直接取茶,而是先温壶烫杯。待那盖碗与三枚玲珑若琛杯温热后,他这才揭开茶罐,一股似蜜若兰的独特花香瞬间逸出,引得老爷子与魏超都忍不住探了探头。“魏公,此番用盖碗请您品鉴这‘蜜兰香单枞’,盖碗敞口聚香,最能显其蜜香与兰香之真味。”
温热的盖碗置于茶台上,碗盖斜倚碗沿,静待纳茶。张梁用茶则小心量取茶匙中的青褐油润、条索紧结卷曲的茶叶。“魏公请看,此乃南海郡所产之茶蜜兰香单丛,干茶已蕴藏百般香韵。”
老爷子看着他手上的动作,并未出言发问打断他,一副“请开始你的表演”的模样。
张梁按照逗音上那一套花哨的功夫茶流程,将茶叶徐徐倾入已温热的盖碗中,约占盖碗容积的三分之一,堆叠成小山状。
紧接着,便是极具观赏性的摇香,张梁左手掌心托住盖碗底托,右手拇指、食指轻捏碗盖钮,中指辅助稳住碗身。
他将盖碗托起至胸前,手腕发力,以一种稳定的频率,轻柔、快速、小幅度地摇动盖碗数圈。碗中干燥的茶叶沙沙作响,在温热的瓷壁上碰撞跳跃。
张梁闭目凝神,将盖碗凑近老爷子鼻端下方约一寸处,让他体会那被摇荡激发出来的干茶香气——清晰的兰花香、蜜糖甜与焙火香。
“摇香,意在借碗温与激荡,令干茶舒展,深锁之香得以初放。”他将盖碗合上,收了回来“魏公,此刻碗中乾坤,香韵最为活跃。”
老爷子依言,深深嗅闻那被唤醒的干香,眼中异彩连连:“妙哉!初闻是清雅兰韵,细品之下,竟有蜜糖之甜、炒米之暖、茶叶之清气层层透出!这蜜兰香,未沾水已见端倪!”摇香闻香毕,张梁取回盖碗,提起铜壶,水流如练,沿着盖碗内壁快速、均匀地旋转注入沸水,直至没过茶叶并接近碗口。
水流激荡下,茶叶翻滚舒展,张梁迅速用碗盖轻轻刮去水面浮沫,顺势将碗盖斜盖,留出一指宽缝隙。
右手拇指按住盖钮,食指抵盖沿,中指与无名指托住碗沿,小指微翘保持平衡,手腕下沉前倾,将这第一泡茶汤通过碗盖的缝隙,全部倾倒入茶洗之中!橙黄明亮的茶汤带着泡沫流泻干净。“此为‘润茶’,一为涤尘,二为温润条索,使其初展芳容。汤色虽显,精华未出,弃之不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