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心下雪亮,这三服官虽然没有直接管辖权,却是能直达天听的人物。他既公然回护张梁,自己若再想动什么心思,无疑是自寻烦恼。内侍一句话,下官跑断腿还不一定能解决好,无奈之下,只得将这口气硬生生咽下,脸上还得堆着笑。
随后,席间话题转向襄邑未来蚕桑、织造行业的发展前景,气氛又开始热烈起来。
张梁与赵老管事适时地向应余、施畏频频敬酒,言辞谦恭,给足了二人面子。这一番连喝带捧,让应余和施畏心中有火却无处可发,只想着回去后定要行文至邯郸县,好好申饬那个不识趣的县尉赵咨。
酒过三巡,封甫似是不经意间将话题又引到了刘家。
“张公子,”封甫举起酒杯,笑着说道,“我听说,这刘虎当初从你手中,购入了不少新式缫丝机,连同相应的生产工艺,此事可真?”
张梁闻言,端着酒杯的手放低半截,与封甫轻轻一碰,爽朗笑道,“封丞消息灵通。确有此事,不过是些寻常机器与工艺。如今刘家既已伏法,按律,这些机具与技术当由官府抄没入库。”
封甫点点头,端着酒杯,目光转向一旁的应余与施畏,笑容依旧和煦,语气却带上了几分官腔:“应明府,施县丞,刘家那些缫丝机及相关工艺图册,想必二位已悉数清点抄没入库了吧?”
应余与施畏心中顿时“咯噔”一下。他们原本还打着小算盘,想将这批明显优于寻常的机器和工艺私下转手,从中牟取厚利,此刻被突然问及,一时竟有些措手不及。
不等他们想好推脱之词,封甫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如今宫中及少府对优质织物的需求日增,尤重效率与品质。本官既奉皇命督察三服事宜,见此利于织造之器艺,自当为朝廷征用。”
他仰头喝下杯中酒,说道,“便请二位,尽快将刘家抄没的缫丝机与图册,一并移交予本官,一便交给本官,本官好遣人送入京师,供三服官考究推广,也好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
他这一番话,抬出了皇帝、朝廷和为陛下分忧的大义名分,说得是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应余与施畏听得心里直滴血,那批机器和工艺在他们看来,本是唾手可得的一笔横财,此刻却被封甫轻飘飘几句话就要全数拿走,连一点油星都捞不着。
两人面面相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在封甫那平静却隐含压力的目光注视下,终究不敢说个不字。
“封丞所言极是…为朝廷效力,乃是我等人臣本分。”应余咬着后槽牙,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下官…下官回去后便立刻命人清点,尽快将一应机具与图册送去给封丞。”
老板都低头了,县丞施畏也只得跟着附和,心中那点借此牟利的幻想彻底破灭,只剩下一片冰凉。
封甫这才满意地又举起杯:“二位深明大义,本官秋歇回京后,定会向少府与中常侍禀明襄邑县的忠心体国。来来来,满饮此杯!”
……
酒宴散后,应余与施畏满心郁结,被襄邑楼的伙计搀扶着踉跄离去。
封甫却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与张梁移步偏厅,烹茶醒酒,继续闲谈。
张梁见时机成熟,示意赵老管事退下,随后从袖袋里取出一只沉甸甸的礼盒,正是日间某位家主赔罪的一匣金饼,轻轻推至封甫面前。
“今日得蒙封丞仗义执言,襄助之情,梁感激不尽。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封丞笑纳,聊作茶水之资。”
封甫在那未开封的木匣上一扫,伸手掂量了一下分量,那沉甸甸的手感让他心中立刻了然,脸上随即浮现出更深的笑意。他并未打开查验,只是自然而然地将其放在手边,仿佛那只是件寻常物事。
反倒是将目光落在张梁的袖袍上,“张公子太客气了。你我投缘,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封甫抿了一口茶,语气随意,“我倒是好奇,这匣子你是如何放进袖袋之中的?”
张梁面上一怔,知道自己又莽撞了,赶紧哈哈一笑,给封甫倒了杯茶,说道,“我这袖袋与一般衣袍不一样,更大一些,这匣子精巧,刚好能放下。”
封甫也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吹了吹茶水就喝起来,晚上喝得多了,头还有些发晕。
张梁顺势提及,“封丞,曲阳联盛号准备在襄邑长久经营,日后少不了要麻烦三服官。”
封甫放下茶杯,说道,“此等皆是小事,不足挂齿,你如此重礼,想必是另有他事,直说便是,帮得了的我自然会出手。”
张梁见他爽快,赶紧给他续了一杯茶,干脆开门见山,说道,“实不相瞒,家中长辈近年颇喜寓意吉祥之物。在下一直想寻能工巧匠,织造一匹带有吉利话的锦缎,以娱亲长,聊表孝心。只是此等技艺,非凡俗匠人所能。不知封丞可否指点迷津,代为引荐一二精通此道的匠师?”
封甫闻言,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略作沉吟,面上浮现一丝为难之色,“张公子,此事…着实让某有些为难啊。”
“不瞒你说,此类织有特定文字与符应的锦缎,向来是尚方令与掖庭令辖下东西织室专造,规制严谨。其用途多为陛下赏赐功臣勋贵,或用于宗庙祭祀,彰显天子恩威。私织此类禁纹,干系重大,一旦泄露,你我都难逃干系啊……”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身体也微微前倾,“不过嘛…凡事总有变通之道。你我既如此投缘,相见恨晚,而公子又是一片至诚孝心,欲以此物敬奉长辈,其情可悯。”
“若只是暂借一两名年老体弱的织工,以其残年余力,为公子帮衬些时日,织就区区几匹锦缎以尽孝道…想来,若操作得当,也并非完全不行。”
他特意在“年老体弱”、“残年余力”等词上略加重音,随即强调道:“只是,此事须得绝对隐秘!匠人的真实身份、来历,尤其是所织之物的纹样、用途,断不可为外人所知。公子需确保方方面面,万无一失才好。否则,一旦事发,你我都担待不起。”
张梁立刻面露感激,拱手道,“封丞大恩,在下没齿难忘!封丞放心,梁必定妥善安排,绝不让匠师受半点委屈,也绝不让此事泄露半分风声。待织完这一匹锦缎,立刻便将人完好无损地送还!”
封甫听了,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轻轻摆摆手,“诶~~,张公子太过拘泥了。这年头,生老病死,皆是常事。一个匠工而已,今日或许尚在织室操劳,明日或因年老体衰,或因病故去…便消散于人海,皆是缘法,不必强求,顺其自然便好。”
张梁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明白封甫这并不是简单借调,而是打算将这匠人连同其技艺,彻底送给自己了,他只需报一个病故身死就能把账抹平。
或许在这位三服官眼中,一个技艺精湛的织工,也不过是份可以随意赠予的人情而已,若不是怕影响官营织造的生产,便是送出十个,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当即再次郑重道谢,“封丞提点的是,在下明白了。此番情谊,铭记于心,必有厚报。”
两人对坐喝茶,越聊越是投机,又闲谈了许久,封甫的酒意已醒了大半。
他回味般地咂咂嘴,主动赞道,“张公子,今日这酒,醇厚甘冽,回味悠长,比起醴泉要强劲不少,确是难得的佳酿啊。”
张梁微微一笑,说道:“封丞好品味。此酒名为太平甘露,乃是我曲阳县特产,前回朝廷巡行使巡察冀州疫病时,中常侍吕强与徐奉尝过后,带了些许样品回京呈予御前。”
“听闻陛下品尝过后也甚是喜欢,已特旨钦定为贡酒。封丞若是喜欢,明日我便让人再送几坛到您住所。”
封甫一听这酒竟已是贡品,顿时眉开眼笑,自己什么档次,和皇帝喝一样的酒,仿佛身份也随之抬高了几分,给个中常侍都不做。
他连连点头称好,“原来竟是贡酒!难怪如此非凡!好好好!那便有劳张公子了!”
封甫起身,张梁与随从护送着他,一路返回三服官的官邸,顺道过来认认门。
到了门前,封甫似是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巧的身份木牌,递给张梁,并低声说了一处位于洛阳城内的宅邸地址。
“若是方便,”封甫语气寻常,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往后若有土产,不必送我这里,可顺道送去此处宅邸存放便是。”
张梁接过木牌,心里虽然对封甫这般毫不掩饰的贪婪有些不喜,但面上依旧笑容温煦,恭敬应下。
若不是有这等贪得无厌之人,太平道如何能迅速传播八州之地,利弊之间,自有权衡。
自己人当然不可如此贪婪,但是外人嘛,我只怕他不够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