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三十来岁的少妇眼里满是血丝,捡起一块土坷垃狠狠砸向张固,“你还我全家命来!”
她嘶吼着,声音因为仇恨而变调,“我们一家五口路过,你们抢劫杀人!我公公、我男人,被你们砍死在山道边!我那两个孩儿……”
她声音哽咽,随即爆发出更凄厉的哭喊,“还不满十岁啊!都被你这天杀的抓去…蒸着吃了!我老胡家男丁死绝,断子绝孙了!”
土块砸在张固额头上,崩裂四溅,留下一个浅浅的泥印。张固闷哼一声,眼神恶毒地扫过来,但那女子却毫不退缩,反而挺直了腰杆,直视着他的眼睛。
……
紧接着,控诉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妇女们的哭声、骂声、控诉声交织在一起,字字句句都是血泪。丧女之痛、失身之辱、非人折磨……
“张固!你睡了我媳妇,她不堪受辱上了吊,你连张草席都不给!”
“还有我!我弟弟偷吃了一块饼,就被你砍掉了一只手!”
令人意外的是,投降的山贼人群中,也开始骚动。
起初是低低的附和,很快,也有人红着眼睛站了出来。
“大当家…不,呸!是张固!上次劫魏郡那趟镖,明明说好得手后大家平分,你却独吞了八成!还杀了两个不服的兄弟!”
“张英!你为了练刀,把抓来的俘虏当活靶子砍!”
“对!还有上次火并黑风寨,你让我们冲前面,死的死伤的伤,抚恤钱粮一文钱没给!”
……
张固在邯郸县有靠山和保护伞,正是凭借这层关系,他才能盘踞滏口陉多年,屡次从官军清剿中脱身。这次他虽提前得了消息,却万没料到前后路皆被瞬间截断,几百号人马一次夜袭就被人给打崩了。
他原本还强作镇定,盘算着只要押送邯郸,使足钱财,再推个替死鬼出去,他依旧能做他的滏口陉下山虎。但此刻,看着这群情汹汹、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场面,他猛地发现,也许根本等不到见官,今夜就要被这群眼前这群“猪狗”当场生撕了!
他身边的张英虽然是个坏种,但毕竟也还小,更是被吓坏了,被绑着的身子疯狂扭动,嘴里塞的破布让他只能呜呜哀嚎,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张梁努了努嘴,张合上前,一把扯出张英口中的破布。
“饶命…大人饶命啊!”破布刚离口,张英就杀猪般地嚎哭起来,语无伦次,“我还是个孩子…还没成丁啊!都是他!都是他逼我的!”
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双双含泪又愤怒的眼睛,映照着张家父子煞白的脸。
积压已久的仇恨与屈辱,就要化作滔天巨浪,将那木桩上的匪首彻底淹没。
“铛——!”
铜锣再次敲响,压下了沸腾的声浪。
张梁走上前,双手下压,人群的沸腾声渐渐平息。
“诸位!”张梁的声音传遍全场,“咱们说过,此次只诛首恶,胁从不论!”
他环视一圈,目光在山贼身上停留,“高祖入关,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今夜,伤人、盗窃之罪,暂且不论!只论杀人重罪!”
他顿了顿,声调陡然升高:“现在,由你们内部检举!指认出来,哪些人,手上沾了无辜者的血,犯下了杀人的罪证!指认他人属实者,我既往不咎!隐瞒包庇者,按同罪论处!”
话音刚落,山贼俘虏群中先是一阵死寂,随即爆发出比刚才妇孺指控更为剧烈的骚动!
“我检举!王麻子!他上次劫道,杀了老俩口!”
“还有李大牙!他一个镯子薅不下来,把人家姑娘手砍了,还推下了山涧!”
“赵狗剩!他亲手杀的!我亲眼所见!”
“刘大眼袋!他吃过人心!他和张英一起杀的那个货郎!”
为了活命,为了撇清,曾经的“兄弟”此刻毫不犹豫地互相指认、揭发,甚至扭打在一起。
每一个被喊出的名字,都意味着又一桩血腥罪行的曝光,又一个刽子手被从人群中剥离出来。
士兵们迅速上前,如狼似虎地将那些被多人指认、面如死灰的山贼逐一拖出队列,粗暴地推向一旁单独看押。哭嚎、求饶、恶毒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在火光摇曳的空地上空回荡。
不远处那座木棚里,被单独关押的刘豹蜷缩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现在还没有人指认他,但他心知肚明——当年正是他和大哥刘虎,还有张固三人一同在这滏口陉落草为寇,奸淫掳掠。
一片混乱之中,被牢牢绑在木桩上的张固,眼中闪过一丝强烈的求生欲,他只求能被押解到邯郸县,哪怕是赵国都可以。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嘶声喊道:“公子!”见张梁正关注着指认现场,似乎没听到,他铆足了残存的力气,声音撕裂般提高:“公子!我也要检举!”
“嗯?!”张梁闻声,略带疑惑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张固那因为恐惧和急切而变得扭曲的脸上,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你?你都是滏口陉的话事人了,你检举什么?”
“公子!你刚才亲口说的!”张固急切地嘶吼着,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指认他人属实者,既往不咎!此话可当真!?”
张梁看着张固近乎癫狂的丑脸,眼睛里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这里能被张固检举的,无非也就是刘豹了。
他慢步走过来,刻意拉长声调:“那是自然——公子我,言出必行。”
“只要指认属实,我,一定既往不咎。”他特别加重了“我”字的读音,慢慢说道。
我是既往不咎,可官军要收拾你们,我也很无奈。
“好!好!我说!”张固得了他的准信,连声说道:“我检举!我检举刘虎与刘豹兄弟!”
他生怕张梁反悔,竹筒倒豆子般供述起来,“建宁元年,劫掠上党李家的车队,是刘虎探到的消息,也是他们兄弟俩带头动手,将车队上下三十六口全部杀光!建宁三年,刘豹贪图两匹骏马,带人截杀了魏郡信使,抢了军马却也因此暴露了行踪,害得我们被官军追剿了半个月!还有…”
张梁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静静地听着,一边拿起笔,在摊开的纸上飞速记录着。
张固绞尽脑汁,还想再说些什么,却一时语塞,似乎记不起更确切的作案信息了,一脸的冥思苦想之色。
张梁记下了之前的口供,抬眼见他这副模样,淡淡问道:“其余没有了么?”
“既然没有了,那就画押为证吧。”张梁语气平淡,却故意添了一句,“只是就这么两件,我怕还不够分量指认他们兄弟俩的罪啊。”
张合得令上前,抓起张固被缚住的右手,不顾他手上的血污与泥垢,掰开他的拇指,蘸了蘸毛笔尖上的墨汁,重重地按在了那份口供的左下角,一个黑里泛红的清晰指印赫然显现。
这最后一句话和画押的动作刺激到了张固。他脸色变幻,挣扎了片刻,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急声道:“别!公子且慢!我…我还有一个账本!就藏在我住的房间里面!”
张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略带讥讽道:“没看出来,张大当家竟还是个识文断字的细心人。说吧,账本藏在何处?”
张固咬了咬牙,仿佛豁出去了,对着自己住的房子抬了抬下巴,“就在屋子正堂,供奉的天地牌位底下,那只香炉的底座里有夹层!”
张合得了消息,带着两名亲兵迅速转身离去。
不过片刻,张合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本略显残旧的绢帛账簿。他对着张梁点了点头,证实正是在那隐秘夹层中所获。
张梁接过那本残旧的账本,就着跳动的火光快速翻阅。
绢帛上污迹斑斑,墨迹深浅不一,却用拙劣又清晰的笔迹,密密麻麻记录着这些年他们犯下的累累罪行:时间、地点、目标、劫得财物与分赃明细,甚至因此丧命的人数,都一一记录在案,这简直就是一份血腥冰冷的命案台账。
然而,张梁的目光一凝看,他注意到,所有关于刘虎、刘豹的直接记录,在熹平元年之后便戛然而止,再无只字片语。
“熹平元年之后,为何再没有了刘氏兄弟的记载?”张梁抬起头,目光如刀,锐利地射向张固。
张固面色灰败,喘着粗气答道:“因为…因为六年前,刘家兄弟在襄邑县攀上了一个姓卫的县丞,花钱办了几份清白户籍与燕传,就此摇身一变,成了襄邑县的良民…”
“他们不再亲自下场,去做这等刀头舔血的买卖,转行在襄邑贩茧织锦,只是…只是偶尔会暗中送信来,让我帮忙解决掉一些他们的对手,或是看不顺眼的人。这些…这些事,我就没再记在这明账上了……”
张梁面无表情地往后又翻了几页,目光扫过几个名字时,瞳孔微微一缩——邯郸县乃至赵国治所几位官员的名讳,竟也赫然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