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亲身经历为例,缓缓说道,“二月司隶瘟疫,流民四散。仅下曲阳一县,便收治流民近三万之众。钜鹿一郡十数县,冀州上下百余县,每县流民以保守万人估算,一州之地,便有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失地流民如此之多,犹如薪柴遍布四野,一旦遇有星火,则滔天烈焰顷刻即成,其势又岂是寻常边患可比?”
“故此,”张梁总结道,“在下以为,长远之计,朝廷之首要事务,在于设法抑制土地兼并,使耕者有其田,安抚流民,恢复生产。此为固本之策,唯有国本稳固,方有足够粮饷支撑边事,凝聚民心。与此同时,朝堂之上,各方势力确需以社稷为重,搁置党争倾轧,政令统一,如此方能应对内外危局。”
夫子听罢,点点头,眼中有赞许也有忧虑:“公子所言,老夫亦深以为然。然有两事,却是知易行难。其一,土地田产一旦并入豪强之手,再想使其吐出来,分与百姓,无异于虎口夺食,其间阻力之大,难以想象。”
“其二,朝堂之上,各方利益盘根错节,欲使其摒弃私见,统一声音,又谈何容易?此二者,恐非一朝一夕可成。”
“土地兼并确系痼疾,非一时可解;朝堂党争亦是百年积弊,亦非旦夕能平。然则——”他目光扫过每个青年,“正因知其难而不能不言,明其险而不得不谋,方显我辈士人本色。”
堂内随之陷入沉思,堂下的学子虽然年纪长幼有别,出身也各有高低,但都是饱学之士,夫子所说的,虽然不好听,却是当下无情的现实。
需要纳税的百姓失了地,而兼并了大量土地的豪强世家却有特权可以少交甚至不交税。百姓流离,国库空虚,而豪强却越来越富,长此以往,天下必将大乱。
面对夫子的忧虑和满堂的沉寂,张梁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足够传入每个人耳中,
“夫子所言,确是现实之艰。然正因如此,更不可坐视不理。长此以往,富者田连阡陌,却无税赋之责;贫者无立锥之地,反受苛敛之苦。国库日益空虚,豪强之库却粟陈贯朽。此非仅为民困,实乃国本动摇,若不正本清源,恐真有国将不国之虞。”
他话锋一转,“在下人微言轻,难撼天下大势,也愿为大汉尽绵薄之力。如今曲阳正招募四处流民,开垦城外荒地分给归附百姓,并引种了数种高产新作物。所求无他,唯望以此稍解百姓饥馑之苦,使更多人能得一餐饱饭,有一隅安身。”
话音未落,座中两位对农桑之事极为关注的学子——任峻与枣祗已按捺不住激动之情。
任峻率先开口,语气急切:“张公子方才提及高产新作物,不知亩产究竟几何?”
荀衍闻言笑道:“三郎昨日曾言,其亩产皆可达千斤之数,且有两种不日便可收获。昨夜席间,三郎亲以新粮入馔,其味之美,令人难忘!”
任峻顿时起身,郑重行礼:“竟有千斤之数?公子此言当真?须知当今上等良田,所种粟麦,亩产也不过一两石!”其神色间满是难以置信。
张梁肯定地点点头,说道:“若土壤适宜,水肥得当,亩产千斤确非虚言。此乃家兄张角率人亲身试种,验证所得。”
一旁的枣祗听到此处,眼中骤然迸发出炽热的光芒,不由得拍案而起,随即意识到失态,忙向堂上夫子致歉,激动地说道,
“若果真如此,此乃活民无数、功在千秋之祥瑞!在下不才,平日亦留心农事,敢问公子,作物收获之期是何时?若能得允,祗必当亲赴曲阳,观此嘉禾!”
任峻也紧随其后表态,“在下也愿同往!”
他们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无法掩饰的震撼与对新作物的渴望。
任峻,司隶河南尹中牟县人,率宗族门客数百人归附曹操,累任典农中郎将,主持军备和粮草运输。
枣袛,豫州颍川长社人,首倡屯田制,在曹操麾下担任屯田都尉,兴修水利,开挖了运粮河、枣祗河、高底河等河渠,进行农田灌溉。
两人不光是不可多得的实用型人才,军事上也各有造诣,官渡之战中,任峻在袁绍军的进攻下,保护粮道不失;枣袛更是在吕布与陈宫的进攻下守住了东阿城。
张梁笑道,“近期可收获之新粮,一名土豆,正在陆续采挖;一名红薯,将在秋分前后收获。二位仁兄若有意前来曲阳,在下必扫榻相迎。”
一旁的辛毗与繁钦见状,也笑着拱手。
辛毗道:“妙极!若二位决定北上,待毗禀明家中,可与二位结伴同行。”
繁钦点头附和,“某也正有此意。届时路途之上,既可切磋经学术数,又可同观高产嘉禾,诚为快事,真乃一举两得!”
借着话题延展,张梁将自己的观点与戏忠的关注焦点尽量契合,一起探讨民生根本,言谈间倒是颇为投缘,趁着还有几天,争取将他拿下。
半个时辰的课业转瞬即过,夫子回房喝茶提神小作休憩,学堂内暂得片刻清闲。
张梁正低头整理书箧,忽然看见那位清秀得过分的颍公子缓步走近,微垂着头,递来一张折好的纸笺,声音不大,有些轻柔,
“张公子,昨日你在池边垂钓时,即兴咏得荷塘诗一首,我特地向父亲问了诗句,望公子…得闲时帮我瞧瞧,可有记得错漏之处。”
荀颍一走近,一缕清幽馨香从他的青色衣袍中隐隐透出来,不像荀彧衣物上的熏香,倒似是浑然天成的体香,淡雅宜人。张梁不免微微一怔,多闻了几口,只觉得神清气爽,提神醒脑,又不免暗骂自己一声龌龊变态。
他起身道谢,准备接过纸笺,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荀颍低垂的面容。
只见他肌肤细腻光洁,竟没有男子常见的粗糙,汗毛也纤细得很,与私学中其他同窗迥然相异,不像戏忠与荀彧一般,开始长有胡须毛茬。加之这轻言细语、幽香阵阵的情形,一个念头闯入张梁脑海,这莫非是位“祝英台”?
心念一动,他道谢伸手,接过荀颍手中的纸。纸张被荀颍叠在一起,两人的指尖无可避免地再次相触,这一次,张梁有心稍作停留——那指尖纤细异常,柔若无骨,触感温凉滑腻,绝不是男子应有的触感。同时,那阵清幽淡雅、似兰如麝的香气愈发清晰,萦绕不去,丝丝缕缕飘入鼻中。
只见荀颍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染上一抹绯红,这红晕迅速蔓延,从双颊直染至脖颈,连那精致的耳垂都带上一丝红晕,她几乎立刻就想抽回手去。
展开纸张,“……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字迹娟秀婉丽,无一错漏之处。
再结合昨日种种,宴席上惊鸿一瞥,垂钓时逆光也没能得见全貌,但小荀采自始至终都黏着他,以及眼前这娟秀字迹和眼前人羞不可抑的粉红状态,张梁心中豁然开朗,先前那点“卿本佳人,可惜是男人”的遗憾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窥见秘密的自得。
“原来这位颍公子,果然是位女公子。”他心下暗笑,面上却波澜不惊,神色自若地将纸笺递回给荀颍,温言说道:“荀兄弟有心了。昨日随口占得的几句,劳烦你特意记录,并无错漏之处,承蒙挂心。”
荀颍闻言,更是连耳根都红透了,含糊地应了一声,几乎是落荒而逃,坐回了自己的席位。
荀颍匆匆离去后,张梁收拾好桌案,起身走到戏忠的桌案边停下来。
“张公子有何见教?”戏忠感觉到身边多了一道人影,抬头问道。
“刚才课堂之上,深感与戏兄诸多见解不谋而合,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在下冒昧,不知可否与兄台同席一叙?”
戏忠见这位风采卓然,且与自己观点相契的留侯后人张公子,愿意与自己屈尊同席,略微有一些局促,下意识地向内侧挪了些许,腾出一块坐席给张梁,甚至抬起衣袖想为他拂拭席案。
张梁见状,连忙止住他的动作,轻声笑道,“戏兄不必如此。莫看在下眼下风光,数月之前,也是葛布麻衣蔽体,芦花床褥加身,并非是娇贵之人。”
戏忠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与不解,迟疑道,“公子…身为留侯后人,何以竟至如此境遇?”
张梁入席,用支踵垫在身后,跪坐好后,神色平静说道,“在下虽忝为留侯之后,然家道中落已久,双亲又早逝,全赖兄嫂仁义,辛勤抚育,方能苟全性命于今日。所谓祖上余荫,于饥寒交迫之时,不过是虚名罢了。”
戏忠听罢,长叹一声,感慨道,“不想公子竟也如此艰辛。然公子却能于短短数月间崭露头角,登荀氏之堂,声名鹊起,实非寻常之辈。足见公子之才,终非一时困顿所能掩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