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门外,贾东旭像一尊被冻僵的石像,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棉袄沾满了从厂里带回来的机油点子,混合着屋外的寒气,冻得硬邦邦的。
他整个人扒在门框上,侧着脸,耳朵死死地贴着那条冰冷的门缝,屏住了呼吸,连眼珠子都不敢转动一下。
里面妻子的痛呼、母亲的哭喊、王婆子的指挥、护士的鼓励……
所有的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却又无比清晰地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只能从那些混乱的声响里,徒劳地捕捉着关于妻子安危的蛛丝马迹。
直到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啼哭,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紧绷的世界!
贾东旭浑身猛地一颤,扒着门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关节发白。
那哭声如此清晰,如此有力,带着一种初生牛犊般的蛮横,直直地撞进他的耳膜,撞进他的心里。
“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带把儿的!”
王婆子那声穿透门板的报喜,紧随其后,如同天籁。
贾东旭像是被这双重的声音狠狠击中,整个人僵在那里,维持着那个扒门缝的姿势,一动不动。
几秒钟的死寂之后,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他的眼眶,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毫无阻碍地奔涌而出,顺着他粗糙、冻得发红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他沾满油污的棉袄前襟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慢慢地、慢慢地从门框上滑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蹲了下去。
高大的身躯蜷缩在门边的阴影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着。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咬着牙关,任由那滚烫的泪水无声地冲刷着脸庞。
他颤抖着手,从棉袄内袋里,摸出一个硬硬的小本子——那是他的工作证。
深蓝色的塑料封皮,印着红星轧钢厂的字样,边角已经被磨得发白。
他用粗糙的、带着机油味和寒气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无比珍重地摩挲着那光滑的塑料封皮,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许久,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巨大震颤的哽咽,终于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那声音破碎不堪,却蕴含着一种足以掀翻屋顶的重量:
“值了……这辈子……值了……”
他紧紧攥着那小小的、代表着生计和身份的工作证,像是攥住了整个世界。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可心里某个地方,却前所未有的清晰、明亮、圆满。
腊月里的天,黑得早。
四合院里的炊烟,却比往日升腾得更早、更浓了些。
贾家那小小的灶披间里,炉火烧得正旺,映红了贾张氏那张喜气洋洋、仿佛年轻了十岁的脸。
她手脚麻利地掀开锅盖,一大锅煮好的鸡蛋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旁边放着一小碗用洋红染的颜料水,红得刺眼。
贾张氏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煮熟的鸡蛋,在红水里滚了一圈,再拿出来时,那鸡蛋便裹上了一层鲜艳喜庆的红色。
她动作飞快,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不一会儿,一小笸箩染得红彤彤的鸡蛋就准备好了。
“东旭!东旭!”
贾张氏朝屋里喊,“快!抱着我大孙子!咱们发红蛋去!让全院的人都沾沾喜气!”
贾东旭在里屋应了一声,不一会儿,抱着个裹在厚厚襁褓里的小婴儿走了出来。
他动作有些僵硬,小心翼翼,仿佛抱着的是个一碰就碎的琉璃盏。
襁褓里的小家伙闭着眼,小脸皱巴巴红彤彤的,睡得正香。
贾张氏一见孙子,眼睛立刻亮了,凑上去仔细端详,嘴里啧啧有声:
“哎呦喂,我的大胖孙子哎!
瞧瞧这小鼻子小眼儿,多像他爸小时候!
福相!一看就是有福的!”
她伸出手指,想碰碰孙子的小脸,又怕自己粗糙的手指弄疼了他,最终只是爱怜地虚抚了一下。
“娘,您慢点。”
贾东旭看着母亲那喜不自胜的样子,脸上也带着笑,小心地提醒。
“慢什么慢!大喜事!”
贾张氏一把抓起那笸箩红蛋,风风火火地就往外走,“走!发红蛋去!”
贾东旭抱着儿子,赶紧跟上。
四合院里,各家各户的灯都亮了起来。
贾张氏那高亢嘹亮的嗓门,立刻打破了傍晚的宁静。
“老易,在家吗?
我们淮茹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七斤八两!母子平安!给您送红蛋来了!沾沾喜气!”
“哎呦!恭喜恭喜啊贾家嫂子!”
易中海闻声开门,满脸堆笑地迎出来,“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快让我看看孩子!”
他凑到贾东旭跟前,看着襁褓里的小脸,
“哎呦喂,真俊!一看就是个有出息的!老贾家后继有人了!”
贾张氏得意地扬着下巴,把两个红蛋塞到易中海手里:“那可不!我们老贾家的种!”
“老刘!刘家嫂子!我们淮茹生啦!带把儿的!”
“阎老师!阎家嫂子!……”
贾张氏挨家挨户地敲门报喜,嗓门亮得能传出二里地去。
她抱着那笸箩红蛋,见人就塞,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腰杆挺得笔直,仿佛抱着的是个金疙瘩,不,比金疙瘩还金贵!
这是她贾家的根,是她贾张氏后半辈子最大的指望和依靠!
邻居们纷纷道贺,说着吉祥话。
阎埠贵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边接过红蛋,一边不忘提醒:
“贾家嫂子,这红蛋个数……是双数吧?好事成双嘛!”
“双数!绝对是双数!”
贾张氏拍着胸脯保证,“阎老师您放心,规矩我懂!”
许大茂也凑了过来,看着贾东旭怀里的孩子,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说:
“行啊东旭,你小子有福气!赶明儿我也得抓紧了!”
话是这么说,眼神里却没什么真心实意的欢喜。
贾张氏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抱着孙子继续往下一家走,那姿态,活像一只刚刚下了金蛋、趾高气扬的老母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