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研讨会前的最后几天,实验室的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与专注混合的气息。封瑶沉浸在报告的最终打磨中,徐卓远那番关于“锚点”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散去后,留下的是异常的沉静与清晰。她不再将每一次预演视为来自前世的审判,而是当成淬炼锋芒的宝贵机会。秦教授的要求依旧严苛如铁,但封瑶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每一次的进步——语言的凝练,逻辑链条的环环相扣,面对尖锐质疑时,那份源自扎实准备的沉稳回应。
“这里,关于SVd框架在跨模态数据中的应用边界,论证稍显单薄。你需要一个更具说服力的实例,最好是临床影像方面的直接佐证。”秦教授指着投影幕布上复杂的算法流程图,目光锐利地看向封瑶,等待着她的反应。
若是前世,封瑶可能会因这突如其来的深入追问而心慌意乱,甚至自我怀疑。但此刻,她只是略一沉吟,指尖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随即调出了一组早已准备好、却因考虑报告时长而未放入主序列的数据图表。“秦教授,这是我整理的关于早期阿尔茨海默症患者脑部mRI影像与认知语言量表数据的SVd关联分析结果。数据显示,在特定奇异值向量上,海马体萎缩模式与语义流畅性下降存在显着相关性,这恰好能补充说明框架在界定‘结构-功能’关联边界时的敏感性。”她声音平稳,解释清晰,甚至在此基础上,自然而然地引申出了之前与周屿讨论时,受其启发产生的一点关于“艺术生成逻辑中潜在空间与意识流变”的联想,虽然只是点到即止的类比,却让秦教授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赏。
“嗯,联想可以开拓视野,但要注意主次分明,核心论证的权重不能偏移。”秦教授最终点了点头,语气是罕见的缓和,“整体把控比上次好很多,保持这个状态,临场不要乱。”
预演结束,封瑶暗自舒了一口气,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徐卓远。他并未参与讨论,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低头在速记本上记录着什么,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峭。他似乎总能精准地捕捉到她的目光,此刻抬眸迎上,镜片后的视线与她交汇,随即微微颔首。没有过多的言语,但那无声的肯定,比任何掌声都让封瑶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力量。
“封瑶,”秦教授收拾着桌上的材料,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却足以让实验室里尚未离开的几人都听清,“研讨会当天,院里会来几位重量级的校友嘉宾。其中有一位是卓远的母亲,林婉云教授。她在计算神经科学领域建树颇丰,尤其在脑网络动力学方面,你的研究方向和她当年的一些工作存在交叉,到时候可以找机会交流一下。”
林婉云教授?
封瑶的心跳猝然漏了一拍。这个名字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前世,她曾在顶尖学术期刊和学校金光熠熠的荣誉墙上多次见过这个名字和那张气质卓绝的照片。她知道那是徐卓远的母亲,一位常年扎根海外顶尖研究所,在国际学术界享有盛誉的杰出科学家。她从未想过,会在自己人生中如此关键,且带着“重生”印记的节点,以这样的方式,与这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产生交集。
她下意识地看向徐卓远。他整理笔记本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脸上惯常的淡漠表情似乎也有一瞬间的凝滞,像冰面被微风吹拂,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但很快恢复如常。他只是推了推眼镜,没有接话,周身的气压却肉眼可见地低沉了几分,仿佛被无形的手按下了某个开关。
关于他的家庭,关于他那对据说“忙于开创事业版图”的父母,始终是他身上一个讳莫如深、旁人轻易不敢触碰的区域。如今,母亲突然要以这种公开的、与他紧密相关的“嘉宾”身份介入他当下的学术生活,哪怕只是“顺道”,也足以搅动那片深藏于冰层之下的、复杂难言的情绪。
离开会议室,空旷的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封瑶能清晰地感觉到前方那道挺拔背影周围弥漫的低气压,比平日更甚。她快走两步,与他并肩,斟酌着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你……没事吧?”
徐卓远脚步未停,目光平视前方,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没什么。她回国参加一个学术论坛,受院里邀请,顺道过来看看而已。”
他的语气越是平淡,就越是让封瑶确信,这件事绝非他所说的那般“顺道”和“没什么”。她猛然想起他昨夜在图书馆昏暗光线下,用近乎陈述句的语气提到的,那个等到深夜十点却只等到助理和冰冷礼物的十岁生日。母子之间的关系,恐怕远比她想象的更为疏离、僵硬,甚至可能带着经年累月积下的冰碴。
一种微妙的共鸣在封瑶心中悄然升起。她与母亲之间,何尝不是隔着重重误解与过度期待的鸿沟?只是她的母亲用的是琐碎的关切和令人窒息的担忧来表达,而徐卓远的父母,或许用的是更宏大的缺席、更遥远的成就,以及由此带来的、更深沉的孤独。
“如果……”封瑶轻声说,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下手的真诚,“如果你觉得……需要……我可以……”
她想说“我可以陪你一起面对”,又觉得这话太过越界,仿佛窥探了他的隐私;想说“我可以不听不问,当不知道”,又显得过于冷漠,辜负了他此前给予的“锚点”之力。一时间,她竟词穷,脸颊微微发热。
徐卓远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她。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午后斜阳,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将他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也衬得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更深邃了几分。他看着她因局促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写满真诚与犹豫的眼睛,眼底那点冰寒似乎被这笨拙的暖意融化了些许。
“做好你自己的报告就行。”他的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一些,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她……在学术上,是很严格的学者。”
这算是一种变相的提醒,还是……一种隐晦的关心?提醒她不要在他母亲面前露怯,关心她可能面临的压力?封瑶似懂非懂,却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她明白,他不需要空洞的安慰,也不需要她涉足过深,去触碰那些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理顺的家庭纠葛。他需要的,或许只是如同她此刻所感受到的那种——无声的理解,和并肩前行时安静的、不追问的支持。
研讨会前一天晚上,封瑶在宿舍里最后一次核对讲稿时,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出乎意料,这次母亲没有絮叨家乡的天气、没有追问她一日三餐的细节,更没有重复那些“一定要争气”、“给家里长脸”的压力话语。电话那头只是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母亲有些生硬、显然并不习惯的语调:“瑶瑶,明天……那个会,加油。别紧张,尽力就好。”
这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话语,与以往充满重量和期待的嘱托截然不同。封瑶握着手机,鼻尖猛地一酸,眼眶有些发热。她知道,这或许是性格固执、表达方式始终不得法的母亲,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改变和让步。尽管依旧笨拙,却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不带沉重枷锁的、纯粹的温暖。
“嗯,我知道。妈,谢谢您。”她轻声回应,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与释然,仿佛长久以来紧绷在心口的一根弦,终于被轻轻拨动,发出了和谐的音符。
挂断电话,封瑶望着窗外都市绚烂的夜景,心中一片澄澈安宁。她与母亲之间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层,似乎也因她自身的改变、坚定和逐渐强大的内心,而开始悄然松动,有了融化的迹象。
晚上十点,她最后一次检查完报告ppt,确保万无一失后,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是周屿发来的消息。
「封瑶学姐,明日研讨会,披荆斩棘,一切顺利!非常期待之后能继续我们关于‘算法美学’的讨论,我最近又有些新的胡思乱想:)」
后面还附了一个他自己用代码生成的、线条流动变幻、颇具抽象艺术感和未来感的“加油”动图。
封瑶看着那跳跃的、充满生命力的图案,不禁莞尔。这个思维永远跳脱、如同来自另一个次元的学弟,就像一缕不按常理出牌、却总能带来新鲜空气的风,给这段紧张压抑的准备期增添了一抹亮色和意外的松弛感。她指尖轻点,回复了一个「谢谢,会的。」
她想起徐卓远关于“注意核心论证”的提醒,又看看周屿那充满奇思妙想的动图和“胡思乱想”的邀约,心中了然。周屿代表的是学术疆域之外,灵感无拘无束碰撞的另一种可能性,是思维自由驰骋的旷野。但脚下她选择的这条路,终究需要她自己去一步步踏实、坚定地走下去。
关掉电脑,准备早点休息养精蓄锐。离开实验室时,发现徐卓远的位置还亮着灯。他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滚动着复杂的公式和文献界面,神情专注,仿佛明天的研讨会、即将到来的母亲,都只是他庞大研究计划中一个需要平静度过的普通节点,所有的波澜都被他强行压制在了那片深不见底的冷静之下。
封瑶没有出声打扰,只是站在门口静静看了两秒,然后轻轻地带上了实验室的门,将一室寂静留给他。
回到宿舍,她再次翻开了那本承载着她重生秘密与心路历程的日记本,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流淌出此刻的心声:
“曾经,我以为自己是一座被冰雪封锁的孤岛,四周是望不见尽头的寒冷海域。如今渐渐明白,冰山并非孤立,它们的基底在深海之下紧密相连,共享着地心的温度与脉搏。当我开始学会接纳自己冰层之下涌动的暖流,正视那些伤痕与渴望,我仿佛也突然拥有了感知其他‘冰山’内部温度与震动的能力。母亲那笨拙却真诚的尝试,周屿那意外而闪耀的灵感火花,还有……他那片更为厚重、历经更久严寒的冰层之下,传来的、细微却无比真实的震动与裂响。明日,或许并非终点,而是又一段需要勇气与智慧去航行的起点。我不再惧怕风浪,因为我的锚,已深扎于内心的笃定与成长之中,坚不可摧。”
写完,她合上日记本,内心一片平静,安然入睡。
窗外的月光依旧温柔地洒满校园,静谧而包容。而在那看似平静的、覆盖一切的冰层之下,无数来自不同方向的暖流正在悄然交汇、融合,积蓄着破冰而出的、磅礴的力量。
明天,注定将是不平凡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