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静静流淌。李清河在藏书楼的日子,转眼已近两月。每日洒扫、读书、煎茶,生活简单而规律。他的伤势早已痊愈,身体甚至比在黑苗寨时更显健硕,眉宇间因连番变故而生的戾气与焦虑,也在日复一日的宁静劳作中渐渐化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内敛的气质。他依旧沉默寡言,待人温和,楼中弟子和杂役们早已习惯了这个做事认真、偶尔能煎出一壶好茶的“木河”。
然而,这份表面的平静之下,李清河的心境却经历着深刻的蜕变。博闻阁中的浩瀚书海,为他打开了通往万千“道理”的门扉;洒扫庭除时与环境的韵律交融,让他体会到“动中取静”的玄妙;而那一盏盏宁神清心茶的成功煎制,更让他隐隐触摸到一种以自身微末之力,调和万物、滋养心神的可能。他不再执着于自身“凡尘脉”无法蓄积大量灵气的“缺陷”,反而开始尝试理解并运用这种与天地万物更加亲和、更善于感知与共鸣的特质。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正走在一条与寻常修士截然不同的道路上。这条路,无关乎灵力积累的雄浑,而在于心境的澄明与对“理”的领悟深度。但前路究竟如何,他依旧迷茫,如同雾中行舟,只能凭感觉摸索。
这一日黄昏,秋意已深,天边晚霞如血。李清河刚将外院最后几片梧桐落叶扫净,正望着远处被夕阳染红的山峦出神,心中莫名泛起一丝对黑苗寨、对依兰、萨狄下落的牵挂与忧虑。尽管藏书楼的生活安宁,但青霖城的谜团和南疆的暗流,始终是他心底挥之不去的阴影。
“木河。”一个平和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李清河回过神来,转身看见墨渊先生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身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袍,晚风吹动他银白的须发,身形看似单薄,却有一种与这藏书楼、与这片山谷融为一体的沉静气度。
“先生。”李清河连忙躬身行礼。
墨渊先生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李清河刚刚归拢的落叶堆上,又缓缓移向他若有所思的脸庞,缓缓道:“随老夫走走吧。”
李清河心中微动,应了声“是”,默默跟在墨渊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寂静的回廊,绕过药圃,沿着一条被荒草半掩的小径,缓缓向后山走去。小径蜿蜒,通向一处僻静的平台,平台边缘有几块光滑的巨石,坐在上面可以俯瞰大半山谷和远处连绵的群山。此处名为“望霞台”,是墨渊平日静坐沉思之所。
夕阳的余晖将平台染成一片暖金色,远处归鸟投林,发出阵阵啼鸣。墨渊在最大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示意李清河也坐在一旁。
“来楼中这些时日,可还习惯?”墨渊望着远方,语气平常如同闲话家常。
“承蒙先生收留,楼中清静,晚辈获益良多。”李清河恭敬答道。
墨渊转过头,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李清河,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李清河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
“你每日扫地,心甚静;所煎之茶,意甚宁。”墨渊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然则,你眉宇间,时有一丝游离与困惑,如同璞玉蒙尘,光华内敛,却未能尽展。”
李清河心中一震,没想到墨渊观察如此入微。他低下头,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墨渊并不追问,而是话锋一转,问道:“你可知,世间修行之路,万千法门,其根本为何?”
李清河沉吟片刻,谨慎答道:“晚辈浅见,或为强健体魄,延年益寿;或为掌握力量,超凡脱俗;或为明心见性,悟道求真。”
墨渊微微颔首:“说得不错。然则,无论何种目的,皆需凭借根基。常人修行,多以灵根为引,纳天地灵气,淬炼己身,积攒真元,如同筑池蓄水,水满则溢,力强则显。此乃常道。”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李清河身上,变得锐利起来:“但你,却不同。”
李清河心跳骤然加速,屏住了呼吸。
“你之体质,非常见灵根。真气如水,过你之身,如过筛网,难以久存。在常人看来,此乃绝路,是谓‘凡尘脉’,终生难有大成。”墨渊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如同惊雷在李清河耳边炸响!他果然早就看出来了!
李清河脸色微白,手心沁出冷汗。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他内心深处一直以来的隐痛与不甘。
然而,墨渊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然,老夫观你许久,今日便与你分说一二。”墨渊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李清河的身体,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汝脉,非是漏勺,实乃未琢之璞玉!”
“璞玉?”李清河喃喃重复,眼中充满难以置信。
“不错。”墨渊语气笃定,“寻常修士,筑池蓄水,追求的是‘量’的积累。水满则强,然水浊亦可能成患,水满亦可能决堤。而你,无法蓄水,非是缺陷,而是天性与众不同。你的‘脉’,并非为了‘容纳’,而是为了……‘映照’与‘承载’。”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向天边那轮即将沉入山峦的夕阳,以及被霞光染红的云海:“你看这天地万象,日落月升,云舒云卷,草木枯荣,流水不息。其力量何在?非是某一处蓄满了能量,而是其本身运行的‘道理’在支撑。水为何往低处流?火为何向上燃烧?春为何生,秋为何收?此乃‘理’也。”
“真气灵力,是‘水’,是表象之力。而你的身体,既然难以蓄水,何不转而求其‘理’?”墨渊的目光重新回到李清河身上,深邃如星海,“若能悟通这万物运行之理,使心如明镜,不染尘埃,则世间万象,皆可映照于此心镜之中;天地万理,皆可为你所承载、所运用。”
“到那时,你无需自身蓄水,却可引动江河;你无需身负巨力,却可撬动山岳。因为你明白水为何流,山为何稳。你所依仗的,将不再是有限的自身灵力,而是无穷的天地至理!此道,或许进展缓慢,无炫目之法术,但根基之扎实,潜力之深远,绝非寻常道途可比。”
一番话语,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李清河心神摇曳,以往许多困惑之处,豁然开朗!他一直苦恼于无法像别人那样修炼出强大的灵力,却从未想过,自己的特质或许本就不在于“积累”,而在于“感知”与“理解”!扫地时的韵律感,煎茶时的火候把握,读书时对道理的领悟,乃至对地脉气息的敏锐……这一切,原来都是这种特质的初步体现!
“心如明镜,映照万象……承载万理……”李清河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眼中渐渐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他仿佛看到了一条全新的、广阔无垠的道路在眼前展开!
墨渊看着他恍然顿悟的神情,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随即又收敛,恢复平静:“然,此路艰难,更甚常道。需大毅力、大智慧,更需持心如镜,不偏不倚,不垢不净。世间诱惑万千,恩怨情仇,皆可蒙蔽心镜。你若心绪不宁,如方才那般杂念丛生,则镜面蒙尘,何以映照万物?”
李清河闻言,想起自己方才的忧虑,顿时汗颜,起身深深一揖:“晚辈愚钝,谢先生点化之恩!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墨渊坦然受了他一礼,挥挥手道:“路,指与你了。能否走下去,能走多远,皆在你自身。藏书楼别无所长,唯有书卷万册,可助你明理;唯有清静一方,可助你修心。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他缓缓起身,不再多言,拄着那根普通的竹杖,踏着夕阳的余晖,缓步下山去了。
李清河独自站在望霞台上,望着墨渊远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感激与震撼。这位看似行将就木的老人,竟有如此慧眼与胸襟,一语道破了他最大的困惑,为他指明了前路。
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消失,暮色四合,繁星渐现。李清河的心,却如同被点燃了一盏明灯,前所未有的明亮与坚定。
璞玉需琢,明镜需磨。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在藏书楼的每一天,都将有了全新的意义。而那条通往“映照万象,承载万理”的道路,再艰难,他也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