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青霖城巍峨的轮廓镀上一层凄艳的金边。巨大的城门楼如同沉默的巨兽,俯瞰着南来北往的人流。官道上尘土飞扬,车马粼粼,商旅、脚夫、行人络绎不绝,喧嚣的人声、骡马的嘶鸣、车轮的吱嘎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看似与往日无异的繁华画卷。
然而,在这喧嚣的表象之下,李清河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感。
他与林婉如,此刻已改头换面。李清河身着一件半旧的青布长衫,面容用斗笠客所授的简易药物稍作修饰,肤色微黄,眉宇间多了几分风霜之色,看起来像个寻常的落魄书生,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处却隐有锐光流转。林婉如则换上了一身荆钗布裙,脸上扑了些许暗粉,遮掩了过于出众的容貌,但那份源自骨子里的清雅气质,仍难以完全掩盖。她微微低着头,紧跟在李清河身侧,如同依赖兄长的妹妹。
两人随着人流,缓缓向城门移动。斗笠客并未与他们同行,他如同融入阴影的守护神,早已先一步入城,在暗中策应。离别时,他只留下一句简短的传音:“墨香斋,陈望。” 这便是他们此行的落脚点。
越是靠近城门,李清河心中的警兆越是清晰。他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周围,实则“观气”之能已悄然运转到极致。在他的感知中,这座雄城的气息,与记忆中南疆归来时那种开阔疏朗之感截然不同。一股无形的、带着肃杀与窥探意味的“势”,如同沉重的阴云,笼罩在城头乃至整片区域。
城门口值守的兵丁,数量明显增加了,盔甲鲜明,眼神锐利,不再是往日那般懒散。他们仔细盘查着入城之人,尤其是携带货物或形迹可疑者。更让李清河注意的是,在城门两侧的茶棚、货摊附近,混杂着几个看似闲散,实则气息内敛、目光如鹰隼般扫视人群的便装汉子。他们的站姿、眼神的焦点,都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精干,绝非普通市井之徒。
“暗哨……”李清河心中凛然。赵汝成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严密。葬龙渊之事,显然已让他成了惊弓之鸟,对青霖城的掌控力度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轮到他们接受盘查。兵丁打量了李清河几眼,见他衣着普通,身形单薄,带着个怯生生的“妹妹”,问了几句来历。李清河早已备好说辞,自称是南方游学的士子,家道中落,携妹前来青霖投亲。他语气平和,神态自然,应对得体,并未引起过多怀疑。兵丁随意翻了翻他们简单的行囊,见无非是些书籍衣物,便挥手放行。
踏入城门洞的阴影,一股混合着尘土、汗水、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气息扑面而来。城内街道依旧车水马龙,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但李清河却感觉,这繁华之下,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巨网正在缓缓收紧。街角巷尾,不时能看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眼神警惕的人。一些原本热闹的茶馆酒肆,气氛也显得有些异样,少了往日的喧闹,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沉默。
“清河,这里……”林婉如低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重返这座承载了她太多痛苦记忆的城池,即便有易容掩护,她内心的波澜依旧难以平复。街道两旁熟悉的景致,勾起了深埋心底的恐惧与悲伤。
李清河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一股温和而坚定的暖意透过掌心传递过去。“别怕,婉如姐。这次,我们不一样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林婉如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点了点头。是的,不一样了。他们不再是任人宰割的逃亡者,而是带着真相和力量归来的复仇者与守护者。
根据斗笠客留下的模糊指引和自身对城市格局的记忆,李清河带着林婉如,避开主干道,专挑那些僻静、曲折的小巷穿行。他步履从容,看似漫无目的,实则每一步都在感知着周围环境的细微变化,避开可能的眼线,同时熟悉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的新“脉搏”。
城南一带,多是平民聚居区,建筑低矮陈旧,街道狭窄,空气中弥漫着炊烟和市井生活的气息。与城中心的繁华相比,这里显得朴实而略显凌乱,但也因此,那股无形的压抑感似乎淡了一些。
七拐八绕之后,他们在一处僻静的街角停下。面前是一家极其不起眼的旧书铺,门面狭小,招牌上“墨香斋”三个字已斑驳褪色。店铺门窗紧闭,檐下结着蛛网,仿佛已歇业多时。
李清河凝神感知片刻,确认周围并无异常气息,这才上前,按照斗笠客暗示的节奏,轻轻叩响了门扉。三长两短,停顿,再一长。
门内寂静片刻,随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开了一条缝隙。一双警惕而浑浊的眼睛在门缝后打量了他们片刻,尤其是在李清河脸上停留了数息。
“找谁?”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问道。
“晚生李墨,受友人所托,前来拜访陈望老先生。”李清河躬身行礼,报上预先约定的化名。
门后的目光又审视了他们一番,尤其是注意到李清河眼神中的沉静和林婉如虽经掩饰却难掩的教养气质后,门终于完全打开。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袍、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的老者出现在门口,正是书铺的主人陈望。
“进来吧。”陈望侧身让开,声音依旧沙哑,但警惕之色稍减。
两人迅速闪身而入,陈望立刻将门关上,插好门闩。书铺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锭的混合气味。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堆满了各种线装古籍,有些甚至积了厚厚的灰尘,显然生意清淡。
“楼上说话。”陈望没有多问,直接引着他们穿过狭窄的过道,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楼上是一间小小的起居室,陈设简陋,但收拾得颇为整洁。窗户用厚纸糊着,只透进微弱的光线。陈望示意他们坐下,自己则颤巍巍地倒了两杯温水。
“那位戴斗笠的先生,前日已来过。”陈望开门见山,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精明,“他说近日会有两位年轻人前来暂住,让老朽照应一二。此地简陋,但还算清净,等闲不会有人打扰。”
“多谢陈老收留。”李清河再次致谢,态度恭敬。他能感觉到,这位看似普通的老者,气息平和,眼神深处却有种历经世事的通透,绝非寻常书商。这墨香斋,恐怕也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不必多礼。”陈望摆摆手,目光落在李清河身上,带着几分探究,“那位先生只言二位是故人之后,遇了些麻烦,需在此避避风头。如今这青霖城……唉,确实不比往日了。你们既来了,便安心住下。楼下书架上的书,可随意翻阅,只是莫要轻易外出,尤其入夜之后。”
他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告诫意味。李清河心中明了,这既是保护,也是提醒他们此刻处境的危险。
“晚辈明白,定会谨慎行事。”李清河郑重应道。
陈望点点头,不再多言,指了指旁边一间狭小的厢房:“那里是客房,被褥都是干净的。厨房在楼下后院,米粮还有些。老朽平日多在楼下,有事可唤我。”
安排妥当,陈望便下楼去了,将安静的空间留给了他们。
李清河和林婉如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暂时安定的松弛,以及更深沉的凝重。他们终于在这危机四伏的雄城中,找到了一个暂时的落脚点。然而,这也意味着,一场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斗争,即将在这“墨香斋”的方寸之地,悄然拉开序幕。
窗外,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青霖城的夜晚,灯火阑珊,却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故地重临,已是新颜。而他们的归来,必将为这潭深水,投入一颗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