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鹫群溃散的拍翅声渐渐远去,留下死一样的寂静。空气里那股浓烈的腐臭和血腥味却更重了,沉沉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泥浆。任天齐背抵着冰冷粗糙的树壁,身体筛糠似的抖。右臂疼得像被碾碎过又草草拼上,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扯着骨头缝里的钝痛。左臂更是彻底没了知觉,只剩下一种被掏空后残留的、带着冰碴子的麻木,伤口深处,残灰与那股污浊的暗流似乎还在无声地撕咬,带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寒意。
他费力地偏过头,视线模糊地投向角落。
苏璃霜蜷在那里,一动不动。覆盖她全身的那层薄薄冰蓝色光晕还没散尽,像一层冻住的雾气,在绝对的黑暗里透出微弱却坚韧的光。眉心那点星纹稳定地亮着,成了这污浊死地里唯一的灯塔。这光奇异地压下了洞内令人作呕的臊臭,也稍稍驱散了任天齐心头那沉甸甸的、几乎要把他拖入黑暗的绝望。
还活着。都还活着。
这念头像根细弱的芦苇,勉强撑着他没彻底瘫下去。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堤坝。眼皮重逾千斤,只想就此合上,沉入无边的黑暗,管它洪水滔天。
就在这时,他涣散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洞内更深的黑暗——那个被层层叠叠腐朽的鸟粪、碎骨和滑腻苔藓覆盖的角落。
一点冰蓝色的幽光,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那光…冰冷,纯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浩瀚感。像…像母亲最后燃烧冰魄时,那瞬间冻结天地的寒芒,也像记忆深处寒渊境那亘古不变的冰魄源流散发出的气息!
任天齐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冰冷的针狠狠刺了一下。残存的意识被这意外的发现骤然拉回。这废弃的鸟窝深处,藏着什么?
他几乎是咬着牙,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才把自己从冰冷的洞壁上撕下来。每动一下,骨头都在呻吟。他拖着几乎废掉的左臂,用还能勉强动弹的右手撑着地,一点点挪向那片黑暗。脚下的鸟粪和碎骨渣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靠近了。那冰蓝色的幽光并非直接发光体,而是来自一堆被厚厚的、冻结的灰白色鸟粪和腐烂苔藓覆盖的凸起物。光芒就是从这堆污秽之物的缝隙里顽强透出来的。一股比洞内其他地方更浓郁、更刺骨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钻进他破烂的衣衫,冻得他牙关打颤。
他伸出右手,指尖触碰到那覆盖物。冰冷!坚硬!像是摸到了冻结千年的泥土,带着一股陈腐的腥气。他试着抠了一下,纹丝不动,指尖却传来一阵针扎似的寒意,仿佛那寒气能直接钻进骨头缝里。
不行,太硬了。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垂在身侧的左臂。伤口狰狞,淡金与暗沉交织的血早已凝固成一片污秽的硬痂,嵌在血肉里的玄冰碎片依旧滚烫。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铁锈和硫磺味的空气呛得他一阵咳嗽。不管了!
他咬紧牙关,猛地抬起沉重的左臂,将手肘以下,狠狠砸向那堆冻结的污秽!
“噗!”
剧痛瞬间从左臂伤口炸开,直冲天灵盖!眼前金星乱冒,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但他不管不顾,用尽残存的力气,将左臂死死抵在那冰寒坚硬的东西上。
掌心那块滚烫的玄冰碎片,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骤然爆发出更强的热力!一股微弱却精纯的暖流混合着冰魄气息,如同被唤醒的溪流,再次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却不是流向他的伤口,而是顺着他抵住冻结物的手臂,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去!
“滋啦……”
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热油滴入冰水的声响,在接触点响起。
奇迹发生了。
那坚硬如铁的冻结覆盖物,在玄冰碎片散发的冰魄暖流下,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化、消融!如同积雪遇到了暖阳,污秽的灰白色物质迅速变黑、塌陷,化作粘稠腥臭的黑水流淌下来,露出下面包裹的东西。
那不是什么珍宝,而是一块半人高的、极其不规则的灰黑色……石头?不,更像是某种燃烧后彻底冷却凝固的……残渣。表面坑洼不平,布满蜂窝般的孔洞,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烬感,沉重得仿佛凝聚了无数岁月的尘埃。
然而,就在这块灰烬般的残骸中心,却嵌着一簇东西!
冰蓝色的晶体!只有婴儿拳头大小,却晶莹剔透得毫无杂质,内部仿佛有无数细碎的星辰在缓缓流转、生灭。那股浩瀚、纯粹、冰冷的冰魄气息,正是从这簇晶体中散发出来!它深深嵌在灰烬残骸里,如同死寂灰烬中孕育出的一颗冰魄星辰,光芒微弱却无比坚韧地穿透出来,照亮了周围一小片污浊的空气。
母亲最后燃烧的冰魄!通天神树幼苗燃尽后的残灰!任天齐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这气息,他死也不会认错!母亲燃烧自己,只为护住璃霜一线生机;那株小小的幼苗,更是燃尽了自己才撕开这绝境中的生路!它们最后的力量,竟然残留在这里,被这腐朽的巢穴所掩埋?
一种混合着悲怆与难以言喻激动的情绪,猛地冲上他的喉头。
他几乎是本能地,将还能动的右手,颤抖着伸向那簇冰蓝色的晶体。指尖还未真正触及,一股沛然莫御的、熟悉到灵魂深处的冰魄本源气息便汹涌而来,瞬间将他包裹!
“嗡……”
他右手指尖触碰到了晶体冰冷的表面。
就在这一瞬间——
异变陡生!
那簇冰蓝晶体骤然光芒大盛!一股远比之前精纯浩瀚千百倍的冰魄本源之力,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流,猛地顺着他的指尖冲入他的手臂,直贯全身!
这股力量太强大了!冰冷、纯粹、带着一种冻结万物的意志!任天齐感觉自己像是瞬间被投入了寒渊境最核心的冰魄源海!血液几乎要凝固,经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连混沌薪火都在瞬间被压制到了几乎熄灭的境地!
“呃啊——!”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皮肤表面瞬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这股力量并非恶意,但它属于母亲!属于那株神树幼苗!它们残存的本源意志,在感应到他这个“血脉”的瞬间,似乎被彻底激发了!它们要涌入,要填补他身体的空虚,要……守护!
可他的身体,早已油尽灯枯,千疮百孔!如何承受得住这汹涌的洪流?
更可怕的是,这股精纯冰魄本源的涌入,仿佛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体内某个一直被他强行压制、被残灰勉强封堵的……闸门!
左臂伤口深处,那股阴冷、污浊、带着归墟死寂气息的暗流,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瞬间狂暴了!残灰的力量在冰魄洪流的冲击下摇摇欲坠!那股麻木感如同苏醒的毒蛇,沿着手臂疯狂向上蔓延,皮肤下的青灰色死气迅速扩散,甚至开始吞噬那涌入的冰魄之力,将其污染、同化!
冰与火,生与死,守护与污染,在他残破的躯壳里展开了最惨烈的厮杀!
“噗!” 任天齐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血落在地上,竟半是淡金,半是污浊的暗沉,还冒着丝丝诡异的寒气!他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如同狂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
随着冰蓝晶体光芒的爆发和那股本源之力的涌动,晶体下方,那块死寂的灰烬残骸表面,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纹路,骤然亮了一下!
那纹路极其古老复杂,并非雕刻,更像是某种规则力量自然凝结的烙印。它只有手指长短,形似一把……断裂的冰锁!
寒渊锁!
一个冰冷的名字瞬间砸入任天齐混乱的意识!母亲留下的破碎记忆碎片里,曾惊鸿一瞥地出现过这个名字!镇压归墟裂缝的法则枷锁!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这块神树幼苗燃尽后的残灰上?
难道……这朽木巨巢之下,这北溟冰原的深处,竟然埋藏着一处……归墟裂缝的封印节点?母亲和幼苗最后的力量残留于此,并非偶然?它们是在……镇守?!
这个念头带来的惊骇,甚至暂时压过了体内两股力量撕扯带来的无边痛苦。
洞外,寒风卷着冰渣,呼啸着灌进被腐骨鹫王撞开的豁口,发出鬼哭般的呜咽。豁口处,鹫王那半颗焦黑枯萎的头颅卡在那里,空洞的眼窝正对着洞内,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短暂的死寂被打破了。不是来自洞外溃散的鹫群,而是来自脚下。
一种极其低沉、极其沉闷的震动,透过冰冷坚硬的地面,清晰地传递上来。不是鹫群撞击的那种猛烈震颤,而是一种更厚重、更悠长的脉动,像是沉睡在地底深处的巨兽,被什么东西惊扰,在无意识地翻身。
咚…咚…咚…
这声音仿佛直接敲打在骨髓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每一次沉闷的震动传来,洞壁缝隙里积年的冰渣和灰尘就簌簌落下,落在任天齐凝结了白霜的头发和肩膀上。
他靠在正在消融的污秽覆盖物和那块嵌着冰蓝晶体的残灰旁,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冰冷而蜷缩着,每一次那地底传来的低沉脉动,都让他如同被重锤砸在胸口,窒息感更加强烈。右臂指尖还抵着那冰蓝晶体,精纯却狂暴的冰魄之力与左臂伤口爆发的污浊死气在他体内疯狂对冲、撕扯,经脉像要被寸寸撕裂。
意识在剧痛的冰火和沉重的窒息感中沉浮,寒渊锁的纹路在残灰上一闪而逝的景象,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归墟裂缝…封印节点…镇守…
“嗬…嗬…” 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刮过喉咙的刺痛和浓重的血腥味。视线模糊地扫过洞口豁口处那焦黑的鹫王头颅,又落回角落依旧昏迷、被淡蓝光晕守护着的苏璃霜。
不能…不能在这里倒下…
一股近乎偏执的狠劲从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挤了出来。他猛地一咬牙,舌尖传来的剧痛让他精神稍振。右手五指死死抠进正在软化的污秽覆盖物里,借着一股蛮力,将自己几乎冻僵的身体,更紧地压向那块灰烬残骸和中心的冰蓝晶体!
既然躲不开,那就…吞下去!
他不再试图抗拒那汹涌而入的冰魄洪流,反而以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主动引导着这股力量,狠狠撞向在自己左臂肆虐、正吞噬冰魄之力的污浊死气!
轰——!
意识深处仿佛炸开了一场无声的风暴!冰蓝与污浊的暗沉在他体内猛地对撞!左臂伤口处,原本被残灰压制的污血混合着淡金色的血液,如同沸腾般猛烈喷溅出来!那按在伤口深处的黑色残灰,被这狂暴的对冲彻底激发,爆发出更强烈的吸噬之力,疯狂地吞噬着喷溅的污血和两股对冲逸散的狂暴能量!
“呃——!” 任天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吼,整个身体弓起,如同煮熟的虾米,剧烈地痉挛起来。皮肤下的青灰色死气蔓延速度似乎被这不要命的对冲硬生生遏制了一瞬,但代价是全身的经脉如同被无数冰针和烙铁同时贯穿!
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中,他涣散的瞳孔,死死锁定了残骸上那道因能量激荡而再次亮起的寒渊锁纹路。细微的断裂痕迹在纹路中段清晰可见。
裂缝…封印…松动了?是因为母亲和幼苗力量的消散?还是因为…他体内这股该死的归墟污染?
地底传来的沉闷震动,似乎随着他体内这场惨烈的厮杀,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沉重了。
咚!咚!咚!
如同…某种苏醒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