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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零点的钟声仿佛在城市的骨髓里敲响,周围浸没在一片死寂的蓝光里。

只有手机屏幕的光投亮我的半张脸,油乎乎的,眼角还残留着下班时没能彻底擦掉的睫毛膏残迹。

空气凝滞,带着外卖餐盒里隔夜酸馊的气味。

此时我的拇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发抖。

那是一个名为“秘渊”的社交应用界面,此刻正被一股邪性的浪潮吞没。

#以耻换愿#的标签像溃烂的脓疮,爬满了首页。

[用户匿名]:小学时偷了同桌的镶钻发卡,还诬陷是她自己弄丢的。愿望:希望她永远消失。\/\/转发 1.2万 | 点赞 8.5万 | 评论 4932

[用户匿名]: 偷偷拍下合租室友的私密照片发给暗恋的男生。愿望:想要他立刻爱上我。\/\/转发 9877 | 点赞 5.1万 | 评论 3801

一条比一条肮脏,一条比一条灼目。

数字在狂欢,每一个转发和点赞都像是一次集体的嗤笑,又或是一次黑暗中的默契颔首。

起初,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个赛博时代的出糗游戏,是压力下扭曲的宣泄,直到……

我的手指划过一条三天前的热帖。

[用户匿名]:做假账吞了公司一笔小钱,一直怕被发现。愿望:求求了,让财务部的老张别再来查我了,让他彻底闭嘴吧!

配图是一张打了厚重马赛克的截图,但隐约能看出是某种财务表格的角落。

下面的最新评论已经炸裂,排序最前的几条被顶了上来:

“[用户 吃瓜第一线]:我去!!刚传来的消息!老张昨晚加班突发心梗,人没了!真彻底闭嘴了?!”

“[用户 匿名233]:???楼主你出来!是你吗?”

“[用户 今天也想暴富]:巧合吧……别自己吓自己……”

“[用户 真理探求者]:我是老张侄子。确切的说是声带撕裂加上极度惊恐引发的窒息,医生都无法解释……他电脑屏幕上还开着那个账目页面……警方在查了。发帖的你最好祈祷这只是个玩笑。”

我感到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头皮发麻。

猛地熄灭了屏幕,将自己摔进沙发里,心脏咚咚地撞着胸腔。

巧合,一定是巧合。

我在心里对自己嘶吼,却压不住那毒蛇般钻出来的念头——那个我藏了七年,烂在心底,宁愿带进坟墓的秘密。

还有那个与之纠缠的、日益膨胀的愿望。

窗外,城市的霓虹无声闪烁,像一只只冷漠的眼睛。

我重新点亮手机,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发布界面。

光标在空白处残忍地闪烁,拷问着我的灵魂。

七年了,那画面从末有一刻模糊:大学宿舍楼顶呼啸的风,夏安回头时惊愕却依旧清亮的眼睛,她伸出的手,指尖擦过我冰凉的衣袖,然后是……坠落。

紧接着,是沉闷的、终结一切的声响。

以及我事后对着所有人,包括警察,流着泪重复的那句:“她是自己不小心滑下去的……我没能拉住她……”

嫉妒像硫酸,蚀穿了我最好的年华,也蚀穿了那个本该有无限未来的女孩。

而我的愿望……

我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羞耻感化作实质的针,密密麻麻扎遍全身。

可另一种更强大的渴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我的理智——我想要解脱,想要摆脱这日夜不休的折磨,我要……被原谅。

被一个永远无法开口的人原谅。

手指不受控制地开始敲击,每一个字母都像是滚烫的烙铁,烫伤我的指尖。

“我害死了我最好的朋友,因为嫉妒她保研成功而我落榜。我撒谎了,见死不救。”写到这里,我几乎要呕吐出来,眼前发黑。

我颤抖着,吸着气,打下了我的愿望:“我祈求……夏安的原谅。”

指尖落下,发布成功。

屏幕闪烁了一下,那蓝色的微光似乎骤然变得幽深,泛出一种非自然的、冰冷的青白色。

应用程序的界面扭曲了一瞬,像一个无声的狞笑。

几乎就在同时。

叮咚——

一声极轻微、极清脆的铃响,从手机深处传来。

那不是任何我设置过的通知音,空灵、幽远,带着一种古老的寒意,直直撞入我的耳膜。

我浑身一僵,猛地抬头,视线惊恐地扫过寂静的房间。

一切如常,外卖盒子堆在角落,窗帘纹丝不动,窗外是永恒的城市低噪。

我死死盯住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黑洞洞的,像一只闭上的眼睛。

什么也没有,没有新消息,没有新点赞,没有系统通知。

只有那声诡异的铃响,余韵似乎还冻结在空气里。

是幻听吗?高度紧张导致的?

我试图这样安慰自己,却无法说服胸腔里那匹疯狂撞动的困兽。

我丢开手机,像丢开一块烧红的炭,踉跄着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扑打脸颊。

抬起头,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神涣散,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像冷汗。

我慢慢撑住洗手台,大口喘气。

就在这时——

叩。叩。叩。敲门声。

清晰,缓慢,带着一种刻意的节奏,一下,又一下,就在我家门外。

我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谁?谁会在这个时间来找我?房东?邻居?警察?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洗手间,心脏跳得快要炸开。

我一步一步挪到门边,屏住呼吸,眼睛贴上冰凉的猫眼。

门外,楼道感应灯没有亮,一片昏黑,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形的轮廓,静静地站在门前,一动不动。

那轮廓……莫名地熟悉……

叩。叩。叩。

敲门声再次响起,近在咫尺,震得门板轻微颤动,也震得我骨髓发寒。

我看到那黑影的头部位置,似乎慢慢抬起。

一股无法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我,让我动弹不得。

黑暗中,仿佛有一道视线,正穿透了厚厚的门板,精准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极轻、极缥缈的叹息,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贴着我的耳朵响起。

一个我以为早已遗忘,却深刻在灵魂里的声音,幽幽地穿透门板,钻进我的耳朵,带着非人的冰冷和空洞:

“宋思梦……我……原谅你了。”

声音落下的瞬间,猫眼外的黑暗轮廓,倏地消散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一响。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咯咯地剧烈撞击。

那三个字——“原谅你了”——像毒蛇一样钻入我的耳道,盘踞在我的颅腔里,嘶嘶地吐着信子。

不是解脱,绝不是!

那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没有宽恕应有的平和,只有一种近乎机械的、空洞的冰冷,像是从深井里打捞上来的回音。

我猛地捂住耳朵,疯狂摇头,试图把那声音甩出去。

但它在里面生了根,不断重复,变调,扭曲……最后几乎成了夏安坠楼前那声短促惊叫的延长音。

“不……不……”我终于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和脸上的冷水混在一起。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门口,手指颤抖地摸索着反锁钮,将门死死锁住,做完这一切,我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

是幻觉,压力太大了,一定是这样。

我摸索到被扔在沙发上的手机,屏幕亮起,秘渊App的图标上,有一个鲜红的、我从未见过的标记——一个扭曲的、像是用古老符文刻写的“1”。

指尖冰凉地点开——那条我刚刚发布的、承载着我最深罪孽的动态,下面空空如也。

没有点赞,没有评论,没有转发。

只有一条系统通知,来自一个我没关注过的、名字是一串乱码的用户。

通知内容只有一句话:【愿望已受理。馈赠已送达。】

发送时间,就是那声诡异铃响的时刻。

我感到胃部一阵剧烈抽搐,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

刚刚那些不是幻觉,那声铃响,那个敲门声,那个声音……都是真的。

这个应用……这个挑战……它活过来了!

可是夏安的“原谅”……那算什么原谅?那分明是来自坟墓的、裹挟着无尽寒意的索命宣告!

我疯了一样地点击屏幕,想要删除那条动态,却发现删除键灰掉了,根本无法操作。

我试图卸载应用,手机却卡死不动,屏幕上那猩红的“1”标记像嘲弄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恐慌像潮水般灭顶,我抓起手机,不是想报警——我怎么说得清?说一个都市传说成真了?说我七年前害死了人现在鬼魂来“原谅”我了?

我本能地点开了另一个人的聊天框——叶昕,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我和夏安共同的朋友。

当年的事,叶昕隐约知道一些内情,但从未点破。

毕业后,我们的联系变得稀薄,只剩下朋友圈偶尔的点赞。

但此刻,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她。

我颤抖着手指,语无伦次地打字,删删写写,最后发出去的是一经过极度修饰的信息:

“昕昕,睡了吗?你……你有没有玩那个‘以耻换愿’?就是秘渊上那个?我好像……好像出现了一些很糟糕的幻觉,有点吓人。你知不知道还有谁也玩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紧紧攥着手机,期盼着回应,又害怕着回应。

几秒后,叶昕的状态显示“正在输入……”,这短暂的等待几乎令我窒息。

然后,叶昕的消息弹了出来——

“梦梦?!你也?!我正要找你!我没玩!我哪敢玩那种邪门的东西!但是陈泽铭玩了!就我们系那个以前追过夏安的陈泽铭!你还记得吗?”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陈泽铭,那个有点偏执、夏安明确拒绝后还纠缠了好一阵子的男生。

叶昕的语音信息还在疯狂跳出来:

“他昨晚发的!我看到了!他写的秘密是大学时偷藏了夏安掉在图书馆的一缕头发,还……还复印了她的日记!愿望是……是希望夏安能永远属于他,哪怕只有一部分也好……”

“刚刚……刚刚他室友发现他死在了出租屋里!报警了!听说……听说死因极其诡异!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盒子,警察打开……里面……里面是一缕头发和一本烧焦的日记本!但他……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法医初步判断是极度脱水衰竭而死,但现场没有挣扎痕迹,也没有任何入侵迹象……”

“最恐怖的是……他脸上……带着一种极其满足、极其幸福的微笑!!”

听到叶昕的语音信息,我的手机从手中滑落,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永远属于他……哪怕只有一部分……头发……日记……被抽干……满足的微笑……

画面在我脑中疯狂拼凑,形成一幅足以逼疯任何人的恐怖图景。

陈泽铭的羞耻秘密,换来了他变态愿望字面意义上的“实现”,代价是他的生命以最离奇的方式被吸干了!

那我自己呢?夏安的“原谅”……这原谅,接下来会以何种具体的形式“送达”?

“叮咚——”

又一声清脆、幽远的铃响,从掉在地毯上的手机里传出来。

我像被电击一样猛地一颤,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死死盯住地上的手机。

屏幕自己亮了起来,那条来自乱码用户的系统通知下面,又多了一行新的消息。

血一样的红字,清晰地映入我恐惧到极致的眼帘:

【馈赠运输中。请保持接收状态。下一次送达:23小时59分后。】

那行字烙在我的视网膜上,随着我的每一次心跳而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带走我身体里的一分热度。

23小时59分后……

我猛地扑过去,抓起手机,指甲疯狂地抠刮屏幕,试图把那行字抹掉。

屏幕冰冷光滑,映出我扭曲变形、写满恐惧的脸。

那行红字纹丝不动,仿佛生长在了显示屏的最底层。

我歇斯底里地举起手机,想要把它砸个粉碎,手臂却僵在半空。

砸了它,然后呢?那东西就会消失吗?还是会以更直接、更无可逃避的方式……“送达”?

我缓缓放下手臂,手机从脱力的指间再次滑落,无声地陷进地毯的长毛里。

我蜷缩起来,背靠着沙发,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一小时,一阵尖锐的振动音猛地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是我的手机,但不是那诡异的提示音,是正常的来电铃声。

我惊得一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看到屏幕上跳动着“叶昕”的名字。

我像是濒死的人抓住了氧气面罩,猛地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昕昕!”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梦梦!你怎么样了?你没事吧?我给你发信息你一直没回!”叶昕的声音同样充满了惊恐,语速快得几乎听不清,“陈泽铭的事警察来了!问了好多问题!太吓人了……他们虽然没明说,但感觉完全无法理解现场!还有那个慕容……”

“慕容?”我捕捉到这个陌生的名字。

“慕容修!那个民俗学教授!以前来我们学校做过讲座,挺古怪的那个,你还记得吗?他不知怎么听到了消息,居然找到医院来了,跟警察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古老的契约’、‘羞耻捕食者’……被警察赶走了!但我偷偷记下了他的联系方式,我觉得……我觉得他可能知道点什么!”

叶昕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神经质的颤抖:“梦梦,这绝对不是什么恶作剧了!陈泽铭死了!真的死了!死得那么……那个慕容教授说,一旦被‘烙印’,它就会按照它的方式一步步完成‘馈赠’,直到……直到愿望被彻底‘实现’……”

烙印……馈赠……实现……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叶昕的话像一把锤子,将我最后一点侥幸砸得粉碎。

“它……它给我发了倒计时……”我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下一次……明天午夜……”

电话那头传来叶昕倒抽冷气的声音,紧接着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表明通话还在继续。

“听着,梦梦,”叶昕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找到了慕容教授的工作室地址,在城西的老城区。我们要去找他,现在,马上!”

“不……我出不去……它……它可能就在外面……”我恐惧地望向门口,猫眼外的黑暗此刻仿佛有了重量,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口。

“它在哪里都一样!”叶昕几乎是在吼叫,声音里带着哭腔,“宋思梦!想想陈泽铭!你想变成他那样吗?!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搞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也许……也许有办法阻止它!”

阻止它?这两个字像微弱的火星,在我一片死寂的黑暗意识里闪了一下。

“能吗?我……我害怕……”我颤颤巍巍地说。

“我也怕!”叶昕啜泣起来,“但你想莫名其妙地死掉嘛!一小时后,我到你家楼下接你!你不下来,我就上去砸门!我们必须一起!”

电话被猛地挂断,忙音嘟嘟作响。

我慢慢放下手机,叶昕的话在我脑子里嗡嗡回荡。

出去?走到外面那可能充斥着无形窥视的世界?但留下……等待下一次“送达”?

脑海中闪过陈泽铭干瘪的尸体和那满足的微笑,一股冰冷的恶心感直冲喉头。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进洗手间,又一次用冷水冲脸。

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嘴唇毫无血色。

我看着自己的眼睛,里面除了恐惧,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微弱的光。

出去,找答案!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点微光吸进肺里,支撑起即将坍塌的躯体。

我换上一件带帽子的黑色卫衣,将帽子拉得很低,戴上口罩。

我甚至从厨房摸出一把小巧的水果刀,冰凉的金属握在手里,给不了我任何安全感,反而更清晰地提醒我所要面对的东西绝非刀剑所能伤害。

但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属于现实世界的东西。

时间到了,我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然后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

楼道里的感应灯应声亮起,空无一人,只有头顶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

我几乎是跑着冲下楼梯,推开单元门,夜风裹挟着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汽车尾气、远处隐约的警笛声、24小时便利店的白光……

这一切平常的夜景,此刻在我眼里却充满了不安的隐喻。

一辆白色的网约车悄无声息地滑到我面前停下。

副驾驶车窗降下,露出叶昕同样苍白紧张的脸:“快上车!”

我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车内弥漫着廉价的香薰味道,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目不斜视。

“去城西,龙泉胡同。”叶昕快速说道。

车子驶入夜晚的车流,我紧紧靠着车窗,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世界。

霓虹灯牌、广告屏幕、高楼里星星点点的灯火……这一切构成了一座庞大、精密却又冷漠无比的机器。

而我们,像是两颗即将被机器齿轮碾碎的尘埃。

叶昕在一旁用手机飞快地查看着什么,屏幕的光映亮她额角的细汗。

“慕容修……发表过很多关于民间禁忌和异常仪式的论文,但主流学界都说他是疯子……你看这个,”她把手机屏幕侧过来给我看,那是一个学术数据库的界面,一篇论文的摘要被高亮显示,“……提及一种基于‘羞耻感’献祭的古老契约,回应祈求的方式往往扭曲字面意义,并伴随阶段性‘馈赠’烙印,直至契约完成……”

论文的配图是一些模糊的、拍摄于古籍上的诡异符号照片。

我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其中一张上——那是一个扭曲的、像是用荆棘编织而成的标记。

和我手机通知上那个猩红的“1”里面的符文,一模一样!

“他……他可能真的知道……”我的声音在口罩里发闷。

车子拐进越来越窄的巷道,两旁的建筑变得低矮破旧,路灯昏暗,行人也几乎绝迹。

最终,车在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阴暗胡同口停下。

“里面车进不去了,就在这儿下吧。”司机的声音毫无波澜。

我们付钱下车,网约车毫不留恋地迅速驶离,尾灯的红光消失在巷口,仿佛将最后一点现代社会的联系也带走了。

门牌号码模糊不清,但叶昕核对了一下手机上的地址,肯定地点点头:“就是这里。”

我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巨大的恐惧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叶昕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气,抬手敲响了那扇斑驳的木门。

叩。叩。叩。

声音在死寂的胡同里显得异常响亮,甚至带着回音。

没有回应,叶昕又加重力道敲了几下。

就在我们几乎要绝望的时候,门内传来一阵缓慢的、拖沓的脚步声,然后是锁链哗啦作响的声音。

“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木门被拉开一条狭窄的缝隙。

一张苍老、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出现在门缝后。

他的眼睛异常浑浊,像是蒙着一层白霜,但又锐利得惊人,目光在我和叶昕身上扫过,最终定格在我身上。

那目光让我感到自己像是被剥开了所有伪装,赤裸地站在冰天雪地之中。

老者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比我想的要快……看来,‘它’已经很饿了。”

他的目光越过我们,投向我们身后漆黑一片的胡同深处,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混合着怜悯、警惕以及……深深的厌恶。

“进来吧,”他拉开房门,让出通道,门内的黑暗仿佛有实质般浓郁,“在‘它们’找过来之前。”

门内的黑暗浓郁得像墨,带着陈年老宅特有的、混合了灰尘、草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的味道。

我和叶昕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底无法掩饰的恐惧,但退路已然断绝。

叶昕一咬牙,率先迈了进去,我紧随其后,几乎是贴着她的后背。

身后传来木门合拢的沉重声响,以及铁链重新挂上的哗啦声,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被彻底掐灭。

黑暗中,只有一盏小小的、放在角落桌上的油灯,豆大的火苗顽强地跳动着,勉强勾勒出一个逼仄空间的轮廓。

四壁是顶到天花板的旧书架,塞满了各种皮质和线装的古籍卷轴,地上也堆满了杂物,几乎无处下脚。

慕容修佝偻着背,挪到油灯旁的一张老旧藤椅上坐下,浑浊的眼睛在跳跃的光影下更显诡异。

他指了指旁边两张堆满书的凳子,示意我们清理一下坐下。

“慕容教授,”叶昕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干,“我们……”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慕容修打断她,声音沙哑,“秘渊……以耻换愿……哼,愚蠢的现代人,总是用最便捷的方式,去撬动最不该触碰的力量。”

他的目光再次钉在我的脸上,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帽子和口罩:“你身上的‘烙印’味道……很新鲜,也很浓烈。你许了什么愿?关于……死亡和宽恕的?”

我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角。

叶昕急忙替我回答:“教授,她叫宋思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应用……”

“应用?”慕容修嗤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嘲讽和一种深沉的疲惫,“那不过是个皮囊,一个顺应时代的诱饵!真正的东西,远比那古老!它栖息在人类集体潜意识最阴暗的角落,以最炽烈的情感为食——尤其是羞耻!你们在午夜,主动献上最羞耻的秘密,就像在黑暗森林里点燃篝火,高声尖叫,把它吸引过来!”

他枯瘦的手指划过桌上摊开的一本巨大古籍,书页是某种鞣制过的皮革,上面用暗红色的、仿佛干涸血液的颜料画着那个扭曲的荆棘符号,周围是密密麻麻的诡异文字。

“它以‘实现愿望’为饵,行捕食之实。它扭曲字义,玩弄逻辑,从你们愿望被扭曲实现的过程和结果中,汲取最大的痛苦和恐惧——那才是它真正的盛宴!就像那个陈泽铭……哼,‘永远属于他’?它给了他头发和日记,那确实是‘属于’他的‘一部分’,然后抽干了他的生命,将他的灵魂困在满足的假象里,永恒咀嚼他的羞耻和绝望!”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刺入我的心脏,我顿时感到呼吸困难。

“那……那原谅呢?”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它……它会怎么‘实现’?”

慕容修的眼珠转向我,沉默了片刻,那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令人恐惧。

“宽恕的愿望,最是凶险。”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因为它往往牵扯另一方。真正的、来自逝者的宽恕早已不可能。那么,它能‘给予’你什么来代替?”

他猛地凑近,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扭曲跳动的阴影:“也许是让你‘感受’她的痛苦?也许是让你‘成为’她?也许……是让她亲自来‘给予’?”

我的血液瞬间凉透,成为她?让她亲自来?

敲门声……那声“原谅你了”……

“有……有办法阻止吗?”叶昕急切地问,声音带上了哭腔,“教授,求求你,救救她!”

慕容修的身体微微后仰,靠在藤椅里,发出吱呀的响声。

他浑浊的眼睛望着低矮的天花板,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夜空。

“阻止?和它订立了契约,几乎无法撤销。它的‘馈赠’一旦开始送达,就绝不会停止,直到彻底‘实现’。”他的语气充满了无力感,“古籍上只提及一种极其渺茫的可能……在最终‘实现’降临的前一刻,它的力量会有一个极短暂的波动,如同呼吸之间的缝隙。如果能抓住那个瞬间,用极强的、源自本心的意志,否定它的‘实现’,或许……或许能撕开契约的一角。”

“否定?”我茫然地问道。

“就是拒绝它的‘馈赠’!大声地、用你的全部灵魂否认那是你想要的!否认它的‘实现’!”慕容修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但这几乎不可能!那一刻,它施加的恐惧和扭曲的现实会达到顶峰,你的理智很可能早已崩溃!而且……”

他的话戛然而止。

油灯的火焰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晃起来,几乎要熄灭。

慕容修的脸色骤变,猛地坐直身体,侧耳倾听,脸上的皱纹紧紧挤在一起。

“怎么了?”叶昕惊恐地问。

“嘘!”慕容修竖起一根枯瘦的手指,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连窗外的风声似乎都消失了。

然后,我听到了,极其细微的、湿漉漉的声音。

像是有什么东西,拖曳着沾满粘液的沉重躯体,正缓缓地、一下下地……刮擦着工作室外侧的墙壁。

嘶啦……嘶啦……

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一种极低频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呜咽,那声音不通过耳朵,而是直接钻进人的脑髓里,激起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和眩晕。

叶昕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惊恐。

慕容修猛地从藤椅上站起,动作快得不像老人,他扑到书架边,疯狂地翻找着什么,嘴里飞快地念叨着古老的咒文般的音节。

刮擦声停在了门外,那扇厚重的木门外。

“咚!”一声沉闷的撞击,整个木门震动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

“咚!”又是一下,更重了,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它……它找来了!”我尖叫起来,崩溃地抓住叶昕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

“不止一个!”慕容修头也不回,声音嘶哑绝望,“你们的到来,像指路的灯塔!它们被吸引过来了!是冲你来的!”他猛地指向我。

咚!咚!咚!

撞击变得疯狂而密集,门板开始出现裂缝,铁链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

油灯的火苗疯狂跳跃,忽明忽暗,将屋内的一切都照得如同群魔乱舞的地狱图景!

“没有时间了!”慕容修从书架深处掏出一个古旧的陶罐,罐口贴着一张泛黄的符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与那荆棘符号截然相反的、充满守护意味的图案,“这是我最后的力量……只能阻挡片刻!宋思梦!记住!否定它!在最终时刻否定它!这是唯一……”

轰!!!

木门连同门框被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彻底轰开!破碎的木屑四处飞溅!

冰冷的、带着浓重腐臭气息的狂风瞬间灌入小屋,油灯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绝对的黑暗降临。

在那破碎的门口,一个难以名状的巨大阴影蠕动着,填满了整个视野。

它没有固定的形状,仿佛由无数扭曲的、痛苦哀嚎的人形阴影强行糅合而成,中心是一个不断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散发出汲取一切生命和光热的极致寒意。

我的思维冻结了,在那东西面前,人类的感官和理智渺小得可笑。

“走!!!”慕容修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他将那陶罐狠狠砸向地面的同时,撕开了罐口的符纸。

刺目的白光猛地炸开,伴随着无数凄厉的、非人的尖啸!

那白光形成一个脆弱的屏障,暂时挡住了门口那巨大阴影的侵入,两者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响,就像冷水泼进了滚油。

慕容修猛地将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锈迹斑斑的青铜钥匙塞进叶昕手里,用尽最后力气指向房间最黑暗的角落:“后面!密道!快走!!”

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几乎瘫软,求生的本能让叶昕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她死死抓住我的手,嘶喊着:“走啊!!”

我们连滚带爬地扑向那个角落,果然发现一个几乎被杂物完全掩盖的低矮暗门。

叶昕用颤抖的手将钥匙插进锁孔,猛地一拧——

嘎吱一声,暗门向内弹开,露出一个向下延伸的、散发着更浓重霉味和土腥气的狭窄通道。

身后,慕容修发出的白光正在急速黯淡,那恐怖的阴影发出愤怒的咆哮,更多的触须般的黑暗突破了屏障,向他卷去。

老人的身影瞬间被吞没,只留下一声短促至极的惨嚎。

我最后回头看到的,是慕容修被拖入那片绝对黑暗时,看向我的那双眼睛——不再是浑浊,而是充满了某种极致的、洞悉了最终恐怖的惊骇!

“快走!”叶昕尖叫着,将完全僵住的我狠狠推进暗道,自己也跟着滚了下来,然后反手拼命拉上了暗门的门栓。

隔绝了上方那令人窒息的恐怖声响和光芒,彻底的、压实了的黑暗和死寂瞬间将我们吞没。

只有彼此剧烈到快要炸裂的心跳声,在狭窄的土石通道里轰鸣。

我们在黑暗中无声地瘫软下去,剧烈的喘息带着哭腔,眼泪和冷汗混在一起,肆意流淌。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叶昕才颤抖着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

微弱的光柱照亮了这条仅容一人弯腰通行的古老地道,四壁是潮湿的泥土和虬结的树根,向前方无尽的黑暗延伸。

“走……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叶昕的声音虚脱无力。

我被她拉着,机械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前行。

慕容修最后那双惊骇的眼睛,如同烙印,刻在我的脑海里。

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关于我最终命运的恐怖景象……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光。

我们拼命向前,发现地道尽头是一口被半掩的枯井,月光从井口稀疏地洒落下来。

我们耗尽最后力气,互相搀扶着,沿着井壁凸起的砖石艰难地爬了上去。

重新呼吸到地面冰冷的空气时,两人都瘫倒在荒草丛生的地上,如同两条濒死的鱼。

我们身处一个废弃的工厂后院,远处传来城市模糊的喧嚣。

仿佛从一个噩梦,回到了另一个噩梦。

叶昕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秘渊App的推送通知。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

我下意识地看去——屏幕上,是叶昕的主页。

一条她从未发布过的动态,诡异地出现在那里,发布时间显示是一分钟前。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黑白的、像是从某个监控录像截取的模糊图片——图片上,是大学时代的叶昕,正偷偷将一小瓶液体倒入夏安放在桌角的水杯里,那是夏安参加重要比赛前。

图片下面,自动生成了标签:#以耻换愿#

以及自动填充的愿望文字:

“愿望:希望我最好的朋友永远消失,再也不要挡住我的路。”

我猛地抬头,看向叶昕。

叶昕也正看着我,脸上血色尽褪,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比刚才面对那阴影时更深的恐惧和绝望。

“不……不是我……”叶昕徒劳地摇头,眼泪汹涌而出,“是它……它做的……”

手机屏幕又闪烁了一下,一条新的系统通知,来自那个乱码用户,血红色的字,跳进我们死寂的视线:

【新的契约已订立。馈赠准备中。】

我看着叶昕眼中倒映出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绝望,突然明白了。

慕容修或许错了,或者,他只说对了一半。

它不是被我们吸引过来的,它一直跟着我们,从我们离开家的那一刻起,或许更早。

它就像最狡猾的渔夫,抛下诱饵,看着鱼儿咬钩,挣扎,然后再抛出新的诱饵,看着它们互相牵引,陷入更深的罗网,最终将一网打尽。

它的盛宴,远未结束。

城市的光晕在远处冷漠地闪烁,夜空下,两个被烙印的灵魂站在荒废之地,如同站在世界的边缘,等待着下一次,不知何时会响起的——

叮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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