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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敲打着老宅的窗玻璃,发出永无止境的噼啪声。

我叫庄梦朝,此时正站在老宅二楼的书房里,距离我最后一次踏足这里,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空气里弥漫着时光停滞的腐朽气味,混合着灰尘和往事的酸涩。

墙上是那张我试图遗忘,却始终清晰的双胞胎姐妹合影。

照片中的两个女孩,约莫七八岁,穿着相同的白色连衣裙,梳着一样的羊角辫,笑得无忧无虑。

外人总是难以分辨,唯有细看,才能发现左边那个女孩右眼下方,有一颗极小的、如同凝固泪珠的褐痣。

那是我和妹妹庄梦夕。

二十年前那个暴雨肆虐的夜晚,庄梦夕就是在这栋老宅里消失的,像被这幢建筑本身吞噬了一般,再无踪迹。

“庄小姐,您真的考虑清楚了吗?这老宅地段不错,但……确实有些年头了。”房产经纪孙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我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照片上。

“决定了。有些东西,留得太久,反而成了负累。”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的记忆像被潮湿空气撬开的棺木,缝隙里渗出模糊的片段。

捉迷藏、衣柜、刺耳的雷声、父母焦灼的呼喊……以及最后,那片吞噬一切的、关于妹妹的空白。

警方搜索了每一个角落,包括那个巨大的、深棕色的老式衣柜,一无所获。

庄梦夕的失踪,成了这个家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也最终促使父母搬离此地,直至相继离世。

“我明白了。那我先下楼核对一下房屋尺寸。”孙易的脚步声渐远。

我独自留在书房,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至今仍摆在角落的衣柜。

木质深沉,泛着年久月深的光泽,黄铜把手早已锈迹斑斑。

我走近,指尖不自觉地拂过冰冷光滑的柜门表面。

一丝极细微的、类似指甲刮过木头的声响,似乎从柜子深处传来。

我猛地缩回手,心脏猛然加速。

是幻觉,一定是,这栋房子总能轻易唤醒我心底最深的恐惧。

“是你吗……”我的声音小如蚊蝇,不知在问谁。

下楼时,我的目光扫过楼梯拐角处的墙面,那里有一块颜色略浅的方形痕迹,异常突兀。

“这里的照片去哪了?”我记得那里原本挂着一幅水彩画。

正在门口整理文件的孙易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照片?我来的时候就没见过。可能是您父母之前就收起来了吧。”他顿了顿,转移了话题,“对了,庄小姐,明天我带几位潜在买家来看房,您方便吗?”

“你可以直接叫我庄梦朝。”我下意识地纠正,眉头微蹙。

孙易刚才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困惑,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好的,庄小姐。”孙易并没有直呼我的名字,礼貌地回应我。

夜幕彻底笼罩老宅,雨势渐歇,风声填补了寂静,呜咽着穿过老旧窗框。

我在主卧室躺下,这里曾是父母的房间,我不敢睡回童年那个与庄梦夕共享的空间。

半梦半醒间,一阵清晰的刮擦声将我惊醒。

不是风雨声,那声音来自楼下,短促,刻意,像是……试探。

我猛地清醒过来,慌忙抓起手机,借着屏幕微弱的光,赤脚走出房间。

走廊漆黑,每走一步,脚下的木板都发出痛苦的呻吟。

刮擦声再次响起,来自厨房方向。

我握紧手机,一步步挪下楼梯。

客厅空荡,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惨白的条纹,厨房门虚掩着,内里是浓稠的黑暗。

正当我犹豫是否要进去时,眼角余光瞥见书房门口,似乎有一抹极淡的白色影子一闪而过。

“谁?!”我的声音在空旷中颤抖。

没有回应,一片死寂。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书房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但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木香味——很熟悉,但我一时想不起在哪里闻过。

然后,我看到了书桌上有一本深蓝色封皮的笔记本。

我明明记得下午整理时,书桌上空无一物。

我走近,手机光晕照亮封面——没有标题,但封皮触手微湿,带着一种不祥的凉意。

我小心地翻开第一页,稚嫩却工整的笔迹映入眼帘:

“今天,她又学我。妈妈说我们就像是在镜子,但镜子里的影子,会想取代真人吗?”

我的呼吸一滞,这笔迹……我快速翻动纸页,断断续续的记录,像是另一个孩子的视角,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拿走了我的发卡,说那是她的。”

“我们玩捉迷藏,她说衣柜里有个好地方,永远不会被发现。”

“我有点怕。她的笑容,有时候不像姐姐。”

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墨迹深重,几乎划破纸背:

“她说,游戏开始了。”

我手一抖,笔记本从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地板上。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谁的日记?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冲上二楼,再次站在那个老衣柜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她猛地拉开柜门——里面只有几件陈旧的衣服,散发着樟脑丸的味道。

但当我伸手拨开衣物,仔细摸索内侧背板时,指尖触到了一片不同寻常的松动。

用力一推,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咔哒”,一块木板向内翻转,露出了一个狭窄、漆黑的洞口——一个足以容纳一个孩子的秘密空间。

一股混合着陈腐和某种奇异木质香的气味,从洞中扑面而来。

我僵在原地,手机的光束颤抖着探入那片黑暗——里面空无一物,却又仿佛充满了二十年的重量。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突兀地响起,屏幕上跳动着孙易的名字。

我接起电话,对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恐惧:“庄小姐!抱歉这么晚……但我必须告诉您……我之前……我好像看到……算了,可能是我眼花了,这老房子……”

“你看到什么?”我的声音干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孙易几乎是耳语般说道:“我回来取落下的测量仪,看到二楼书房的窗口……有两个……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女孩,站在那里……看着我笑。”

忽然,听筒里孙易的声音被一阵嘈杂声覆盖,“滋滋啦啦”地传出另一个怪异的声线:“你不是庄梦朝,你是庄梦夕吧……”

他的话惊得我手一松,手机从我的手中滑落,摔在地板上的闷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孙易的声音还在从听筒里微弱地传来:“庄小姐?您还在吗?”

我没有去捡手机,我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衣柜里的暗格,那个空荡荡的、散发着异样木质香的狭小空间。

刚才电话里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回荡——“你不是庄梦朝,你是庄梦夕……”

我怎么可能不是庄梦朝呢?不,这不可能。

我有记忆,有成长的一切证明,我是庄梦朝,是庄家幸存的那个女儿。

父母从未质疑过,亲戚朋友也从未……

忽然,一些零碎的片段闪过脑海:母亲偶尔看着我出神的眼神,父亲醉酒后那句“你要是她该多好”,还有中学时一个远房亲戚来访,盯着我看了许久,喃喃道:“你们真是越来越像……”

当时我以为说的是像母亲,现在想来,那眼神里的困惑和惊讶,别有深意。

我踉跄着后退,远离那个衣柜,我现在需要冷静。

这一切都太诡异了——突然出现的日记,衣柜的暗格,孙易看到的幻影。

也许是老宅的气氛让我产生了错觉,也许是有人故意在吓唬我。

我捡起手机,孙易已经挂断了,屏幕上显示凌晨两点十五分。

“都是假的,”我对自己说,“是压力和疲劳产生的幻觉。”

我决定离开书房,回到卧室锁上门,熬过这一晚,明天就联系中介尽快低价出售这栋房子,再也不回来。

就在我转身要离开时,眼角瞥见书桌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我弯下腰,从桌腿后面捡起一个小小的、已经褪色的红色发卡。

草莓形状的塑料发卡,右瓣上有一道细微的裂痕。

我望着手里的发卡,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给我!那是我的!”小庄梦夕哭喊着。

“现在是我的了!谁让你弄坏我的画!”小庄梦朝紧紧攥着发卡,用力一推。

庄梦夕踉跄倒地,发卡摔在地上,裂开一道细缝。』

我的手开始颤抖——这发卡是庄梦夕最喜欢的,失踪那天就戴在头上。

警方曾把它列为重要物品搜寻,却始终没有找到。

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在书桌底下?二十年来,这间房子经过多次搜查,从未有人发现它。

除非……是刚刚才出现在这里的。

我攥紧发卡,冲回卧室,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这一夜,我再未合眼……

第二天早晨,阳光透过沾满灰尘的窗户照进来,昨夜的恐惧在光线下似乎变得有些不真实。

我看着手中的发卡,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过于紧张了。

孙易准时在九点到达,带着一对中年夫妇来看房。

他眼下有着浓重的黑眼圈,看向我的眼神有些闪烁。

“庄小姐,昨晚休息得好吗?”他试探性地问。

“很好。”我简短地回答,不愿多谈。

看房过程中,我注意到孙易有意无意地避开书房,直接带客户去看主卧和其他房间。

当那对夫妇问及是否还有别的房间时,孙易迅速回答:“就这些了,老房子结构简单。”

我正想指出书房,却被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打断,我只好走到一旁接起。

“是庄梦朝女士吗?我是市档案馆的李研究员。您上周咨询的有关您家老宅的建筑资料,我们找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这房子在1940年代曾经属于一位魔术师,据说他设计了一些巧妙的机关……特别是二楼的书房,有一些不同寻常的结构改造记录。”

“什么类型的改造?”我的心忽然一沉。

“图纸不太清晰,但提到了‘镜像空间’和‘视觉欺骗’。有趣的是,1965年的改建记录显示,当时的房主封堵了部分结构,理由是‘避免混淆’。”李研究员顿了顿,“更奇怪的是,1973年的一份警方报告提到在这栋房子里失踪了一对双胞胎男孩中的一个,案件始终未破。”

挂断电话后,我感到一阵寒意——这栋房子的历史比我想象的更加黑暗。

看房的夫妇离开了,看起来对房子不太满意,孙易送走他们后返回屋内,面色犹豫。

“庄小姐,有件事我必须告诉您。”他深吸一口气,“昨晚我确实看到了……某些东西。而且不是第一次了。”

我盯着他问:“什么意思?”

“接手这栋房子挂牌前,我做了一些调查。”孙易避开我的目光,“这附近的老邻居说……说这栋房子有‘双影’,每隔二十年就会发生一次双胞胎失踪事件。1953年,1973年,然后就是1993年……您的妹妹。”

“荒谬!”我怒斥道,但心跳却加速了。

“还有,”孙易的声音更低,“他们都说,活下来的那个……总会回来。”

我突然想起父母执意搬离时坚决的态度,想起他们临终前坚持要卖掉老宅的嘱咐。

我一直以为是因为痛苦的回忆,现在想来,或许另有原因。

下午,又有一位潜在买家单独前来看房——一位银发老妇人,自称姓陈。

与其他人不同,她对房子的老旧设施毫不介意,反而对每个角落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当陈太太走进书房时,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啊,就是这个。”她抚摸着那个老衣柜,像是遇见老朋友,“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我警觉起来:“您以前来过这里?”

“很久以前了。”陈太太神秘地笑了笑,“我姑姑曾经住在这条街上,小时候我来玩过。那时候就听说过这个神奇衣柜的故事。”

“什么故事?”我追问道。

“他们说这个衣柜能够映出人真实的一面。”陈太太深邃的眼睛看向我,“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是谁,和我们真正是谁,是两回事。”

我感到一阵不适:“这只是个老家具的迷信传说。”

“是吗?”陈太太轻轻拉开柜门,手指在内部摸索着,“我姑姑说,1953年住在这里的那家人,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其中一个特别调皮,经常躲在衣柜的暗格里吓唬另一个。”

我屏住呼吸问道:“暗格?”

“是啊,就在这里……”陈太太的手停在背板某处,轻轻一推,那块木板再次向内打开,“你看?”

“您怎么知道……”我的话戛然而止。

这个机关连我这个“曾经住在这里的人”都不知道,一个偶尔来访的客人怎么会如此熟悉?

陈太太转回头,她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而冰冷:“因为我就是那个调皮的孩子。或者说,我曾经是。”

我后退一步,撞在书桌上:“什么?”

老妇人的表情柔和下来,变回那个普通的买家。

“开个玩笑而已。这种老房子总让人忍不住编故事,不是吗?”她轻轻合上衣柜,“不过,这房子确实不适合我。祝您顺利出售。”

陈太太离开后,我靠在书桌上,感到一阵眩晕。

这一切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那个老妇人是谁?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夜幕再次降临,我决定做最后一次彻底的检查,然后明天就离开,无论价格多低都要立刻卖掉这栋房子。

我拿着手电筒,再次走进书房,这次,我决心好好检查那个暗格。

暗格内部很浅,仅能容纳一个孩子蜷缩其中。

我用手电仔细照射每一寸木板,发现内侧有一些模糊的刻痕。

我凑近细看,刻痕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救救我 她在外面”

字迹下方,刻着一行更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字:

“谁是庄梦朝?”

我猛地后退,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乱晃。

就在这时,我听到楼下传来门开关的声音。

“孙经纪?”她试探着叫道,声音颤抖。

没有回答。

我小心翼翼地下楼,客厅空无一人,但前门微微开着,像是有人刚刚离开。

当我准备关门时,注意到门缝下塞着一封泛黄的信封。

上面没有署名,只用水笔写着:“致屋主”

我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老旧的照片和一张便条。

照片上是一对双胞胎小女孩,穿着相似的裙子,但并非完全一样——其中一个笑得灿烂,另一个则表情阴郁。

照片背面写着:“庄梦朝与庄梦夕,五岁生日”。

便条上只有寥寥数语:“其中一个孩子总是模仿另一个,直到没人能分清谁是谁。有时候,连她们自己也分不清。

你确定你是你自以为的那个人吗?”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我盯着照片中那个表情阴郁的女孩,一段被埋葬的记忆突然浮现:

『“为什么总是我当庄梦夕?”小女孩哭着问。

“因为你就是庄梦夕啊。”母亲温柔但坚定地说。

“不!我是庄梦朝!她才是庄梦夕!”

“别闹了,孩子。你一直就是庄梦夕。”』

我手中的照片飘落在地……那个哭泣的女孩——有泪痣的女孩——被称作庄梦夕。

但在我所有的记忆中,有泪痣的是我。

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打破寂静——是孙易。

“庄小姐,我想我找到了一些关于您家老宅的资料。”他的声音异常紧张,“那些失踪案件……活下来的那个孩子……警方记录显示,他们后来都表现出身份认知混乱的症状。有专家认为这老宅的结构会影响人的自我认知……”

我缓缓放下手机,没有听完。

我走到门厅的镜子前,盯着镜中的自己——右眼下方,那颗小小的泪痣如同一个诅咒的标记。

我是庄梦朝,还是庄梦夕?

镜中的影像似乎微微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我并未做出的表情。

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蔓延至全身。

老宅的阴影深处,传来一声轻轻的、如同耳语般的呼唤:

“姐姐……”

我猛地转身,手电筒的光柱在空荡的门厅里疯狂切割着黑暗。

什么也没有,只有老宅沉默的阴影,和我自己狂乱的心跳。

“谁在那儿?”我的声音嘶哑,几乎认不出是自己的。

没有回答,只有一种感觉——一种被注视的、粘稠的、无处不在的注视感。

不是来自某一个方向,而是来自这栋房子本身。

我低头看向地上的照片,那个被称作“庄梦夕”的、有泪痣的阴郁女孩,她的眼睛像两个黑洞,吸走了我所有的确定性。

在我的记忆里,有泪痣的一直是庄梦朝,是“我”。

可照片背面清晰的笔迹,还有那段突然复苏的记忆碎片,都在残忍地颠覆这个认知。

『“为什么总是我当庄梦夕?”』

那个哭泣的、有泪痣的女孩……是我?

不,这不可能,是这房子,是压力,是某种集体性的恶作剧。

孙易、陈太太、那本日记、这照片……他们串通好了,一定是的。

我冲回书房,几乎是扑到书桌前,翻出父母去世后我整理的个人档案。

出生证明、小学毕业证、疫苗接种记录……所有文件上都写着“庄梦朝”——白纸黑字,法律认可,我是庄梦朝。

我颤抖着手拿起那张五岁生日照,把它对着台灯的光,也许笔迹是伪造的,照片是合成的……

就在光线穿透相纸的瞬间,我看到了——照片底层,有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刮擦和重新书写的痕迹。

原本的名字被小心地抹去,覆盖上了新的。

在“庄梦朝”这个名字下面,似乎隐约能看到另一个被刮掉的、更短的名字开头笔画。

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脑海中的迷雾。

我想起母亲总是把我的名字叫得犹豫,想起父亲在我获奖时那句无心的“小梦夕要是……啊,梦朝真棒”。

我想起童年照里,那些我认定是“庄梦夕”穿过的衣服,其实都穿在我身上。

那个恐怖的、我一直拒绝相信的可能性,此刻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也许……活下来的,真的是庄梦夕。

而“庄梦朝”,那个在捉迷藏中消失的姐姐,成了我为了生存而披上的外衣。

在极度的创伤和混乱中,在父母失去一个女儿后无法再承受打击的脆弱中,我——庄梦夕——窃取了姐姐的身份,甚至最终说服了自己,篡改了自己的记忆。

所以那本日记里写的“姐姐推了我”,也许是真的,只是方向错了。

不是姐姐推了妹妹,而是“我”,这个扮演着姐姐的妹妹,在童年的争执中,把真正的庄梦朝推进了那个衣柜的暗格,然后……锁上了门。

所以暗格里的刻字是:“救救我 她在外面”

那个“她”,指的是我。

所以那句:“谁是庄梦朝?” 是濒临绝望的姐姐,对身份被剥夺的最后诘问。

我瘫倒在地,冷汗浸透了衣衫。

二十年来,我活在一个窃来的身份里,而真正的庄梦朝,在我一手造成的囚笼中,悄无声息地逝去。

我不仅是幸存者,我是凶手,用无知和遗忘包装起来的,自私的凶手。

“你终于想起来了。”一个声音响起,不是来自门外,不是来自走廊。

它来自我的脑海深处,用着我的声线,却带着一种我从未有过的、冰冷的了然。

镜子里,我的倒影依然站在那里,但它的表情不再同步。

它歪着头,脸上挂着一种悲戚而诡异的微笑,右眼下方,那颗泪痣仿佛在黑暗中幽幽发光。

“不……”我蜷缩起来,捂住耳朵,但那声音直接在颅腔内共鸣。

“你把我关在里面,庄梦夕。”那个声音,那个“庄梦朝”的声音,轻柔地诉说,“黑暗,那么冷,那么久的黑暗。我敲打,我哭喊,你为什么不来开门?”

“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只是生气……我不知道那个格子会打不开……”我语无伦次地辩解,泪水模糊了视线。

童年的嫉妒、愤怒、那次争吵的细节,潮水般涌回脑海。

我抢走了她的发卡,她追到衣柜前,我推了她一把,她跌进暗格,木板弹回,锁扣落下……

我听到她惊恐的拍打声,但我跑开了……我以为那只是个游戏,一个惩罚……

“你不知道?”脑海里的声音尖锐起来,“你真的不知道吗,妹妹?那个暗格,从外面轻轻一拉就能打开。你只是……不想打开。”

“你胡说!”我尖叫起来,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对着镜子里的那个“我”。

“是吗?”镜中的影像向前走了一步,尽管我的身体还瘫坐在地,“那你为什么从不提起那晚的细节?为什么拒绝所有心理治疗?为什么二十年不敢回到这里?你的潜意识一直都知道。你只是不敢面对。”

它的手指,隔着冰凉的镜面,轻轻点在我的影像的胸口。

“你把我锁在衣柜里,庄梦夕。然后,你把我锁在了你的心里。你扮演我,成为我,用我的名字生活,以为这样就能埋葬我。但现在,这房子醒了。我也醒了。”

老宅开始发出细微的声响,墙壁内部传来抓挠声,楼板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孩童的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成不断重复的名字:

“庄梦夕……庄梦夕……庄梦夕……”

这些声音重叠交织,不再是幻觉,它们真实地回荡在空气中,冰冷而执拗地呼唤着那个被我遗弃了二十年的名字。

我是庄梦夕……

这个认知像一把锈钝的刀,缓慢而残忍地割开了我二十年来赖以生存的假象。

我不是幸存的那个“庄梦朝”,我是顶替了她名字、她人生、她一切的凶手。

我所珍惜的关于“自我”的所有记忆,都是精心构建的谎言,为了掩盖那个雨夜我犯下的、源自孩童式残忍的致命错误。

镜子里的“我”笑容扩大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悲伤和一丝……胜利。

“游戏该结束了,妹妹。”它,或者说,“她”——真正的庄梦朝的幽灵——轻声说,“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手电筒的光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

在陷入完全的黑暗前,我最后看到的是镜中的影像,它不再模仿我的动作,而是静静地、决绝地,向我伸出了手。

仿佛要穿透镜面,将我拉进去,拉进那个我囚禁了她二十年的,永恒的黑暗……

“不……”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气音。

我向后蜷缩,脊背抵住冰冷的墙壁,妄图逃离那只镜中的手,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真相。

黑暗中,孩童的窃窃私语并未停止,反而越来越清晰,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庄梦夕……”

“你推了我……”

“你抢了我的名字……”

“你把我关在黑房子里……”

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从地板下,从天花板上,从墙壁内部。

它们重叠着,控诉着,不再是单一的“庄梦朝”的声音,而是无数个……仿佛这老宅里所有被混淆、被替代、被遗忘的“影子”都在此刻苏醒。

我捂住耳朵,但声音直接钻进脑海。

“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喃喃自语,像是在对它们说,更像是在对自己那早已崩坏的良知辩解。

童年的嫉妒是如此炽热,炽热到可以点燃毁灭的火焰。

那个发卡,那个表扬,那个注视……所有姐姐轻易得到的东西,对我而言都像是隔着一层玻璃。

推搡,锁扣落下的声音……那一刻,愤怒掩盖了所有,甚至掩盖了那细微的、被木板隔绝的哭喊。

我以为我只是在玩一个恶劣的捉迷藏,我以为她很快就能出来。

我真的……是这么以为的吗?

镜中的手似乎又向前伸了一寸,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镜面,寒意如同实质的针,刺穿我的皮肤。

“你知道的。”那个属于庄梦朝的声音再次单独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你锁上门的时候,听到了我在里面拍打。你跑开的时候,听到了我的哭声。你只是……选择了不听。”

记忆的碎片终于拼凑完整——那个雨夜,我把她锁进去后,并没有立刻跑远。

我躲在门边,听着里面沉闷的拍打声和隐约的哭喊。

雷声滚过,我害怕了,但一种更黑暗的情绪攫住了我——一种扭曲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如果她不见了,如果只剩下我一个……是不是就再也不用被比较,再也不用活在“另一个”的阴影下了?

我选择了离开,选择了在父母追问时,茫然地摇头。

选择了在日复一日的扮演中,将那个拍打声、那个哭声,连同那个真正的我,一起深埋。

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不愿意知道。

“现在,”庄梦朝的声音轻柔得像一声叹息,“该你还给我了。”

还给她?还给她什么?名字?人生?还是……这具身体?

极致的恐惧反而带来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慢慢松开捂着耳朵的手,抬起头,尽管眼前只有浓稠的黑暗,但我知道,她就在那里,在镜子的另一边,等待了二十年。

“好。”我听到自己说,声音陌生而干涩。

我扶着墙壁,颤抖着站起身,向着镜子的方向,摸索着迈出一步。

地板发出轻微的呻吟,仿佛这栋老宅也在为这场迟来的交接而叹息。

脑海里的私语声骤然停止,一片死寂中,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我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冰凉光滑的镜面。

就在接触的一刹那,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顺着指尖迅猛窜入,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不是冰冷,而是某种……置换。

仿佛我的意识正在被强行抽离,而另一个存在,带着二十年的沉寂与怨恨,正汹涌地填入这具躯壳。

视野边缘开始闪烁起陌生的画面——是庄梦朝的记忆。

她躲在衣柜暗格里的恐惧、绝望、最后逐渐微弱的呼吸……这些不属于我的记忆,正蛮横地成为我的。

“不……”我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试图缩回手,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那只镜中的手,仿佛穿透了虚与实的界限,牢牢抓住了我的手腕,冰冷刺骨。

在我意识的最后角落,我听到她——那个正在成为“庄梦朝”的我,或者正在成为我的“庄梦朝”——用我的声带,发出了一声满足的、悠长的叹息。

然后,黑暗彻底淹没了我。

……

阳光刺眼,我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站在老宅门厅的镜子前。

身上沾着灰尘,像是经历了一场混乱,但精神却异常清明。

不,不是清明,是……轻快,一种背负了太久重担终于卸下的轻快。

镜子里,是我熟悉的脸——右眼下方,那颗泪痣清晰可见。

我是庄梦朝。

我终于,拿回了我的名字,我的人生。

角落里,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安静地躺在地上,我走过去捡起来,随手翻开。

里面的字迹依旧稚嫩,但内容却完全不同了。

不再是控诉,而是一个孤独小女孩的日常记录,关于一个总是模仿她、想要成为她的妹妹。

最后一页,添上了一行新的字迹,墨迹深黑,仿佛刚刚写就:

“游戏结束。谢谢你的身体,妹妹。”

我轻轻合上日记,嘴角勾起一个无人察觉的弧度。

人性的阴暗面?也许吧,但生存,本就是最原始的本能。

无论是谁,活下来的,才有资格书写故事。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孙易的呼唤:“庄小姐?您在里面吗?买家已经到了。”

我抚平衣角的褶皱,将日记本塞进一旁的抽屉深处,然后转身,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属于“庄梦朝”的温和笑容。

“来了。”我应道,声音平静。

阳光从窗外涌进来,将老宅的阴影驱散。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黑暗里。

而活下来的,将继续行走在光下,带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人性深处,那一点点冰冷的、为了生存而滋生的……阴暗。

我拉开门,迎向阳光和等待的众人。

身后,老宅寂静无声。

只是在二楼书房的衣柜深处,那暗格的木板上,似乎又多了一道新鲜的、细微的抓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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