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简陋的小院浸染得一片沉寂。
白日里市集的喧嚣早已散去,只剩下风吹过老槐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屋内,一盏豆大的油灯顽强地燃烧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也映照出允堂与东远两张各怀心事的脸。
允堂坐在唯一的木凳上,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久久不语。
东远则不安地站在一旁,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气息。
终于,允堂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东远,以后……不要再自称‘奴仆’了。”
东远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不解。
“公子?这……这怎么行?规矩不能乱……”
“规矩?”允堂打断他,嘴角牵起笑意。“还有什么规矩能约束现在的我们?”
允堂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东远,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只剩下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
“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以后,你就把我当……当个朋友吧。”
“朋友?”东远像是被这个词烫到了一般,连忙摇头,脸上写满了惶恐和拒绝。“不!公子永远是公子!奴才……我……我不能……”
看着他这副模样,允堂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也熄灭了。
他不再强求,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到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窗前,推开窗户,仰头望向那片被京城灯火映衬得有些灰蒙的夜空。
繁星隐匿,月色黯淡,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东远,”他背对着他,声音飘忽得像从天外传来,“这京城……我不想再待下去了。”
东远心下一沉,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想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也没有那些腌臜算计的地方。我只是想问问你的意思。若是你不愿……”
“公子!”东远再也忍不住,急切地打断了他,声音里慌乱。
“您……您是不是不想让我跟着了?您觉得我是个麻烦,是个累赘对不对?”
他几步冲到允堂身后,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只能无措地看着那单薄孤寂的背影。
“我能干活的!我能养活我们两个的!我可以去码头扛包,可以去酒楼帮工,我什么都能做!求您……求您别丢下我!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求您了!”
东远语无伦次的恳求,仿佛只要允堂一句话,就能将他打入无底深渊。
允堂缓缓转过身。油灯的光晕从他身后照来,让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
他静静地看着东远,看着这个陪伴他多年,在他最落魄时依旧不离不弃的“侍卫”。
“为什么?”允堂轻声问,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剥开了所有伪装,“东远,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前程。以你的身手和心性,留在宫里,或者去任何地方,都不该是这副唯唯诺诺、任人驱使的模样。”
东远的身体僵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瞳孔骤然放大。
允堂向前踏出一步,逼近了他,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东远的心上,也砸碎了他们之间最后那层窗户纸。
“若我没猜错,你根本不是什么普通侍卫。你是暗卫,是杀手,是他……派来跟在我身边,监视我的,对吗?”
“装成这副忠心耿耿、怯懦卑微的模样,跟在我这个废人身边,看着我这可笑的挣扎……到现在,你不累吗?东远……或者,我该叫你别的什么名字?”
“轰——!”
东远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掩饰,在这一刻被允堂轻描淡写地彻底撕下,暴露在这昏黄的灯光下,无所遁形。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矮凳,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张着嘴,喉咙里一时发不出辩解的声音,脸上交织着震惊、慌乱,以及被看穿后的狼狈。
“公……公子……我……”他试图辩解,却发现自己所有的说辞在允堂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可笑。
允堂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东远看着这样的眼神,心中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倒塌。低下头,双肩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再是伪装。再抬起头时,他脸上已满是泪痕,那双总是显得怯懦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痛苦、挣扎。
“是……”他终于承认,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以前……是暗卫。是陛下……是师父……让我跟在您身边,看着您的一举一动,随时……随时禀报……”
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语速越来越快,仿佛要将积压在心底多年的话一次性倾吐出来。
“可是……公子!可是后来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他急切地向前,想要抓住允堂的衣袖,眼泪汹涌而出。
“我看着您从小长大,看着您那么干净,那么赤诚……好像明明知道宫里的一切污秽,知道陛下的……计划,知道太子他们对您的猜忌,可您还是愿意去相信,去付出……您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心存奢望地按照陛下的安排,去扮演那个天真不知事的皇子,不去接近五皇子,还是如陛下所愿成为……”
“我心疼您啊,公子!”东远的声音泣不成声,“我看着您被利用,被猜忌,最后……最后被那样残忍地抛弃!我看着您手腕流着血,还要在这市井里挣扎求生……我心疼……!”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再是出于尊卑。
“装成这样……我很累,真的很累!可我更怕……更怕失去能跟在您身边的资格!公子……我错了,我知道我骗了您,我不配得到您的信任……可是,求您信我这一次!”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允堂,那双属于暗卫本该冷酷无情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恳求。
“我们走吧!公子,我带你走!离开京城,离开这一切!我知道怎么避开追兵,我知道去哪里能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我的命是您的,从我跟在您身边,看着您在荷花池边对我笑,把唯一一块点心分给我的那天起,我的心……就再也回不去了!”
“别再留在这里受苦了!让我带您走,求您了!”
他跪在地上,肩膀耸动。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身份,在这一刻都被这汹涌的情感冲刷得干干净净。他不再是暗卫东远,他只是想守护眼前这个少年。
允堂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跪在脚边哭得不能自已的东远。他那张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东远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心一点点沉入谷底。
允堂还是弯下腰伸出手,扶住了东远颤抖的肩膀。
“起来。”
东远怔怔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