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重新闭上,楚清婉沉沉的睡了过去。
*
她从来没有睡过这样安稳的一觉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安稳的睡一觉都是变成了一种奢侈来着?
仔细想来,似乎甚至都不是这一世。
如果一定要追溯……
楚清婉想了想。
那大抵是上一世她怀着恐惧的心情有了景怀的时候吧。
自那时她每日处在恐惧中,甚至都要习惯了随时紧绷着一根弦。
睁开眼睛,楚清婉鲜少的没有那种云里雾里的头晕感,而是耳清目明。
但是下一秒,四肢传来皮肉的酸痛,让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睡前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进脑海里,想来身上的痛楚应该是在池底被那楚昭容在挣扎时伤到的。
楚清婉有些吃力的想要撑起身子,这才突然发现自己身边还有一人。
那人坐卧在床下,手肘支在床边,撑着头已经沉沉的睡了过去,呼吸平缓。
是姜泽宸。
落日从四方琉璃窗外照进来,将他白皙的侧脸映成暖黄色,将原本生冷的俊郎容貌变得平易柔和不少。
他看起来似乎很疲倦,眼底有着一小片乌青。
楚清婉没有说话,几乎是压低了呼吸,深深的望着他,移不开目光。
看来你没有好好的照顾自己。
她在心里想。
那个世界怎么样了呢?
那个世界的自己是死了吗?你会不会伤心?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想着想着,楚清婉思维逐渐放空,突然整个人一颤。
姜泽宸睁开了眼睛。
被那黑到似乎有些深沉的瞳孔盯住的时候,楚清婉只觉得自己似乎连灵魂都被看透。
下一秒,她落入了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之中。
“清婉……”
楚清婉的双臂一瞬僵硬,而后还是落在了他的后背上,如同前世后期她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安抚的拍了拍。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嫔妾睡了一天吗?”
她推楚薇落水的时候是在晚上的生辰宴,而现在,外面又已经是黄昏了。
姜泽宸只是点了点头就将人放开了,对此并没有再多说,而是有些紧张的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楚清婉见他这副样子,没由来的心中刺痛。
她伸出手,抚上了姜泽宸皱起的眉心,用了些力气,想要将那些碍眼的褶皱抚平。
唇角轻扬,一双杏眸中漾起了一池春水,看的姜泽宸有些呆,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心底猛然收紧。
他从不怀疑她对自己用情至深,那双眸子骗不了人。
但有时在两人对视的时候,姜泽宸又觉得她似乎在透过自己的眼睛,怀念着什么。
或者是怀念着谁。
一阵恍惚。
可……是什么呢?
面对姜泽宸绕开话题,楚清婉也同样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压低了声音,叹息道:“你一定没有休息好。”
语气中有些心疼,又有些责怪。
“这样怎么行?”
姜泽宸望着她,二人对视良久,他终于第一个败下阵来,垂下眼睛握住她的手:“你睡了一天,饿了吗?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了,别担心,”
楚清婉这才对他摇摇头,安心的靠上姜泽宸的肩膀,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楚昭容呢?”
姜泽宸一顿,看的出来他不愿同楚清婉再谈论此事。
挣扎犹豫一番,最后他还是诚实道:“楚昭容去了。”
楚清婉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去了”,就是死了。
当然,这事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
姜泽宸拍了拍她的肩,说道:“朕唤人传膳,先吃一点东西。”
“你有一天没进食,先用着米粥,不然可能会伤身体,可好?”
楚清婉“嗯”了一声,看的出来她对今晚晚膳吃什么并不在意。
“陛下做决定便好。”
她关心的,是别的事情。
她醒来之后,姜泽宸并没有第一时间问她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不过这也很好理解,因为无论什么,楚昭容都已经死了,那么再去追究责任就没有意义了。
姜泽宸是爱自己的,能做的也是首先去安抚自己。
可是,这不是楚清婉想要看到的。
她想要做的是,彻底掀翻这个棋盘。
“清婉?笑什么?”
姜泽宸正准备扶着她下床,弯下腰来的时候,突然在耳边听到了一声浅笑。
确实没有任何温度,带着畅快,甚至掺杂着一丝残忍的。
“我杀人了。”楚清婉坦然的一摊手,她唇畔依旧含着一丝笑意,可刚刚一池春水的眸子结了冰,甚至看向姜泽宸的时候,都带着疏离和审视。
似乎是怕姜泽宸听不清,或者又是为了强调一遍。
她冷嗤着重复了一遍。
“是我杀了楚昭容。”
“是我将她推入池中,当然,您以为我跟着跳下去是为了洗清嫌疑吗?”
楚清婉扬了扬眉,“并不是,我只是为了确保她彻底死透了,不会因为任何突如其来的意外而被人救起。”
空气一瞬安静,时间好像被瞬间拉长,就在这甚至几秒钟都不到的时间里,楚清婉脑补了姜泽宸可能会做出的无数可能。
是震惊,还是失望,或许再严重一点——
原来自己深爱的女子和后宫中那些算计人的女人也没有任何两样?彻底厌恶了自己这个亲手杀了自己姐姐的恶毒女人?
楚清婉坦然的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审判。
但是最后,她所预想和脑补的这些。
一个都没有出现。
姜泽宸的眸中平静如水,没有什么别的情绪,最多带着一丝无奈。
那表情就像是在看自己养的小猫冲他在哈气亮爪子。
“朕知道。”姜泽宸的声音也没有一丝丝起伏,但是很稳重,带着安抚的意味。
这会轮到楚清婉愣住了,她瞪大了一双美丽的杏眸,不可置信四个大字就这样不加掩饰的写在了脸上。
“……什么?”
她甚至有些怀疑姜泽宸是不是耳朵出现了问题,忙拽上他的袖子,将人拽回到自己身边,甚至一直恭敬有加的仪态都丢了个干净,她几乎是失声的问道:“你怎么知道?”
“春夏告诉你的?”
姜泽宸顺从的顺着楚清婉的力气坐在了自己的身边,闻言深深的叹了口气。
“原来你们是商量好的。”他伸手狠狠的拧了一把楚清婉的侧脸,不过也是虚张声势,根本不重。
他这才解释道。
“楚昭容若是想要害你,何必自己也跳下去?”
“况且清婉,那廊桥上的栏杆很高,若是她推你,你是没有那个力气在转身将她带出栏杆的。”
“清婉,下次若想瞒过朕,你还得再聪明点。”
楚清婉抓住他袖口的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收了回去。
她垂下眼睛,不再看姜泽宸的脸。
半晌后,她才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她彻底摒弃了最后一丝规矩,这样开口的时候,甚至心情都轻松了不少。
“是要有。”姜泽宸毫不遮掩。
“清婉,此事是你太过了。”
楚清婉冷冷抬头。
“为什么要跳下去?!”姜泽宸的口吻中带着些质问,原本放在自己腿上的手已经追着楚清婉去了,与女孩紧紧的十指相扣,似乎有些后怕。
“你知不知道下面的水很深?!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姜泽宸越说越气,最后甚至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和心中扭曲生长的阴暗想法。
不听话的猫,真应该找根链子拴起来,一辈子不让出门,也不会让他担心了。
楚清婉一瞬僵硬,而后缓缓的,非常缓慢的放松了下来。
那生冷的态度也随之软化,凝结成的寒冰又变成了绕指柔春水。
良久,她说道:“我知道,但是楚昭容必须死。”
“我是有目的的,我想要求你帮我。”
她看向姜泽宸的眼睛,目光中带着偏执,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持。
“宫中嫔妃自尽乃是大罪,楚昭容自尽跳湖,我要你以此为由,让楚昭容的父母以死谢罪。”
让楚盛为无辜的沈月,以及整个沈家谢罪。
让宁兰为无辜的秋冬谢罪。
让他们,为自己这么多年来所经受的所有绝望,悲哀,和一切,付出代价。
她说过的。
不要给她翻身的机会。
“给朕一个理由。”
良久,这是姜泽宸说出来的第一句话。
没有质问,没有震惊,当然也没有呵斥。
他看起来依旧淡然,看起来是真的想要一个站得住脚的缘由罢了。
楚清婉摇了摇头,几乎是娇蛮的勾起唇角,笑容有些扭曲。
“没有。”她坦坦荡荡。
“你说你爱我,姜泽宸。”
“就不能为我做一些丝毫没有理由可言的事情吗?”
如果此时有任何人听到了楚清婉的这一番话,一定会被吓到腿抖倒地,而后晕厥到口吐白沫,甚至往后一个月都要连着做噩梦。
但是两个面面相觑的当事人却完全没有意识到,或者说不在意这是怎样恐怖的语言,脸色平静到仿佛是在问晚膳要吃些什么。
“不能,清婉。”姜泽宸摇了摇头,虽然动作很轻,可是语气却丝毫不留余地。
“楚尚书一心为民,为朝廷多年兢兢业业,是难得的清廉官员,”
“国有国法,可情大于发,朕若是当真因此发落了楚家,虽然是合乎礼法,但也会寒了真正廉臣的心。”
“所以。”姜泽宸与楚清婉十指相扣的那只手被姜泽宸举在了唇边。
说话的吐息喷洒在楚清婉的手背上,当一个宠溺又纵容的吻落在了那白皙细腻的肌肤上时,她听到姜泽宸说。
“只要你给我一个理由。”
“我便答应你换一种方式帮你,比如说……做你手中的一把刀。”
楚清婉的目光终于变了味道。
他总是这样。
他从来都无疑是最冷静,最正直公平的好皇帝。
但是却也愿意为了自己的一句话,甚至根本就没有同他商量过,他不了解前因后果的一个决定,而去动用他最根本的无边的特权。
无论他的底色如何,他厌恶什么或者是喜欢什么。
可楚清婉,永远是他心中最深处的底线。
如果是她,那将百无禁忌。
熟悉的绝对包容,熟悉的偏爱,似乎让这个世界,已经饱受摧残,彻底麻木的楚清婉再一次得到了十五年来缺失的安全感。
好似是在大海中漂泊迷失的人,突然见到了最熟悉的那一支灯塔。
是方向,是指引,更是家。
每个世界的他,都是姜泽宸。
楚清婉扑了上去,不管不顾的吻住他的唇,而后一瞬即分。
在姜泽宸眸中翻滚的惊涛骇浪之中,楚清婉痛哭流涕,整整带了十几年的假面,和已经因为麻木铸起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生气,恐惧,慌张,控诉,无数的情绪瞬间爆发。
楚清婉哭的凄惨万分。
“我都告诉你……”
“他们都欺负我,姜泽宸。”
“你不在的时候,他们都欺负我……”
旧时痛苦不堪的回忆永远不会放过任何人,刻在灵魂中的伤痕,就算是多年过去养好了,但是伤疤却是永远存在的。
楚清婉抽泣着,甚至口齿不清的控诉着自己过去的十五年。
这一刻,她只将他当做姜泽宸。
那个前世没有让她受过任何苦,永远愿意做她底气的姜泽宸。
“我的秋冬做错了什么?而我又做错了什么?”
“我们只不过想要活着,走阻了谁的道?!”
“因果轮回,若他们还能够在人世间潇洒的活着,享受着与日俱增的荣华富贵,那我所爱的人,为我而死的人在下面,又怎么能够闭的上眼?!”
“而我在尘世间,又怎么能够心安理得的忘记,踩着别人的尸骨享受现在的生活?!”
她事无巨细的将这十五年悉数告知,甚至最后哽咽到说不出来一句话。
“……”
“朕知道了。”姜泽宸的语气极度温柔,将痛楚压在心底,他将她揽进怀里,抱的很紧。
“可是朕依旧不能够因为楚昭容之事定楚家的罪。”
楚清婉的眸光暗了下去,然而下一秒,姜泽宸话锋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