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的金属门滑开时,我听见了脚步声。
不是江逾白的。他的鞋底贴着地砖,几乎没声音。这一步又急又重,踩碎了楼道里刚恢复的安静。我下意识往他身后半步挪了挪,他却侧身让出空隙,目光落在我脸上,等我自己站出来。
苏倩倩冲进来的时候,手机举在身前,屏幕亮着一段音频波形图。她喘着气,发尾滴水,像是从楼下一路跑上来,连伞都没打。
“林溪!”她声音发抖,“你刚才在天文台说了什么,我都录下来了!你说江逾白只是你往上爬的工具——你根本没喜欢过他,对不对?”
我没动。
她把音量调到最大。一段合成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语气冷淡:“……他家世好,成绩也好,帮我拿奖学金最方便。感情?那种东西,以后再说。”
我说不出话。不是因为震惊,而是忽然觉得累。这种谎话,她能编出一百种,每一种都试图把我钉在虚伪的架子上。
江逾白却笑了。
很轻的一声,几乎被风卷走。他没看苏倩倩,而是低头看我。我迎上他的视线,点了点头。
他伸手,掌心向上。
我把那颗熄灭的纽扣放进去。金属还带着体温,边缘有些钝,硌进他指缝里。他合拢手掌,反手握住我的手腕,力道稳得像一道锁。
我们一前一后走向角落的碎纸机。那是实验楼公用的设备,黑色外壳,按钮在右侧。他按住我的手,一起压在启动键上。
机器嗡地响起来。
苏倩倩猛地扑过来:“你们干什么?!那是证据!”
“不是证据。”江逾白声音很平,“是垃圾。”
她手机还在播放,可屏幕上的波形图忽然扭曲,像是被什么吸进去一样,一寸寸塌陷、碎裂,化成细小的光点,顺着数据线倒灌进碎纸机口。那些光点在出口处炸开,像被碾碎的星屑,飘在空气里,又被风吹向窗外。
纸屑从出料口吐出来,一片片焦黄边缘,写着零散的字。我瞥见其中一张上有“2015.9.1”,还有“转学”两个字。那是我高一第一天的日记残页,早该丢了的。
苏倩倩愣在原地,手机滑到地上。
江逾白松开手,碎纸机停止运转。他弯腰捡起手机,关了电源,递还给她。
“以后别碰她的名字。”他说,“我不再当没听见了。”
她没接,也没动。
我们转身往楼梯走。楼顶的门被风吹得半开,外面雨声轰然砸下,像是整个天空塌了下来。
雨没停。
我们站在实验楼出口的屋檐下,水帘从头顶垂落,把世界切成两半。外面是灰蒙蒙的操场,路灯在雨里晕出一圈圈光晕,像被打湿的旧照片。
苏倩倩追出来时,怀里抱着一叠传单。纸边已经潮了,她用力一扬,那些纸飞进雨幕,像一群黑鸟扑腾着翅膀,又被风卷着打转。
“攀附豪门”“心机女上位”“学霸被利用”——标题刺眼,配图是偷拍的我和江逾白在图书馆的背影,角度刻意扭曲。
我盯着那些纸,忽然笑了。
江逾白也笑了。他转头看我,眼里有光:“这次,我们不躲。”
他抬起右手,咬破指尖。
血珠冒出来的时候,雨正好砸在手背上,溅开一圈红晕。他蹲下,在湿漉漉的地砖上画了一道箭头,从他脚边,直指我的鞋尖。
我认得这个方向。
2015年开学第一天,我在教室门口的地上,看到过同样的刻痕。浅浅的一道,像是有人反复练习过很多次,才敢留下。
我抬起手,牙齿轻轻咬破指腹。
血比想象中热。我蹲下去,指尖点在箭头末端,然后顺着他的手指,把血滴在他掌心。雨水顺着我们交握的手往下流,血线在地砖上蜿蜒,像一条细小的河,把两个源头连在一起。
苏倩倩站在雨里,没撑伞。传单全湿了,黏在她脚边,字迹糊成一团。她看着我们,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你们……真的从没怕过被看见?”
我没回答。
我抬起手,把江逾白的手按在我左胸口。
衣服早就湿透了,心跳声却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稳得像是在回应什么。
他低头,额前的发贴在皮肤上,水珠顺着眉骨滑下来。他声音很轻,却穿透雨声:“现在,它也属于我。”
我们没再说话。
并肩站着,手还握着。血迹在脚下汇成一点,被雨水冲开,又聚拢,像一颗跳动的心电图起点。
风卷着雨打在脸上,我忽然想起什么。
伸手进衣袋,指尖碰到那张硬卡片——高中时丢了的校园卡。它边缘发烫,像是被什么激活了,又像是在提醒我,有些东西,从来就没真正丢失过。
江逾白也动了动手指,掌心的血痕还在渗,可他没松开。
“你还记得那天吗?”我问。
“哪天?”
“你第一次在教室门口画箭头。”
他顿了顿,嘴角微微扬起:“我怕你绕路走。”
“那你应该知道,”我盯着他的眼睛,“我那天,是特意绕过来的。”
他呼吸一滞。
我往前半步,额头轻轻抵住他肩膀。湿衣服贴着皮肤,冷得发颤,可心跳却越来越快。
“我不是为了躲你。”我说,“我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在那儿。”
他抬起另一只手,环住我的背,力道很紧,像是要把我嵌进他的影子里。
雨更大了。
苏倩倩慢慢后退,踩进一滩积水里。她没说话,也没再扔东西。只是低头看着地上那道血箭头,被雨水冲刷着,却始终没散。
我忽然觉得,从今往后,没人能再用“孤立”或“谣言”来切断我们之间的路了。
因为我们已经亲手画下了方向。
江逾白松开手,从口袋掏出一张纸。叠得很整齐,边角微微卷起。他递给我。
我展开。
是去年四月,图书馆那张解题思路。字迹清清楚楚,关键步骤旁画了个小箭头。右下角,有个极小的符号——一颗被圈起来的星星。
我认得这个标记。
他以前在借给我的笔记上,总会用这个符号标出我容易错的题。
我抬眼看他:“你是不是……从那时候就开始标记我了?”
他没否认。
风更大了些,吹得纸页微微晃动。最后一帧,是少年走出教室的背影,阳光拉长他的影子,一直延伸到门口。
门开了。
他走出去,没回头。
可我知道,他一直在等我走进来。
我伸手,把那张草稿纸折好,放进衣袋,和校园卡放在一起。
“下次别藏了。”我说。
他看着我,喉结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
我等他开口。
他刚启唇——
楼下传来电梯运行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