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砚凛回宫处理政务,阿瑞浑然不觉他父父曾经在楼上看他。
此时,阿瑞的小手攥得紧紧的,扒着皇叔郗砚策的衣角不肯放,另一只小胳膊使劲伸着,指向街角那处冒着凉气的吹糖人小摊,脆生生喊:“皇叔!猴!是糖猴!”
郗砚策朗声笑起来,折扇“唰”地摇了两下,眼尾弯着暖意:“瞧瞧咱们阿瑞,眼睛真尖!走,皇叔给你们买,管够!”
郗砚策说着便牵着阿瑞,又招呼身后的太子郗承煜,三人挤向那围着不少孩童的小摊。
摊主是个老手,他捏着烧热的糖稀,手指翻飞间,呼地一吹,再捏出眉眼四肢,一只毛茸茸的糖猴便活了过来,旁边还卧着匹扬蹄的糖马。
阿瑞把糖猴捧在手心,宝贝得不行,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甜意漫开来,立刻眯起眼睛笑出了小梨涡。
太子捏着糖马,小口小口地吃,目光却不住往周围扫。
街头叫卖的货郎、耍着杂耍的艺人、飘着香气的小吃铺,这鲜活热闹的市井,和宫里全然不同。
“王爷,可别把两位小殿下惯坏了。”蔺景辞跟在后面,无奈地摇摇头。
“嗨,这算什么!”郗砚策满不在乎地摆摆扇子,瞥见旁边刚出炉的芝麻饼,又乐了。
“尝尝这个,刚起锅的,喷香!”他干脆利落地买了几张,分给众人,自己先咬了一大口,芝麻香混着面香直钻鼻子,忍不住啧啧称赞。
阿瑞学着他的样子,张开小嘴“啊呜”一口,饼屑沾了满脸,像只偷吃东西的小猫。
太子看着弟弟这模样,忍不住抿着嘴笑了,眼里的疏离也淡了几分。
叔侄舅甥几人这头分食着香脆的胡饼,前头忽然围了不少人。
几人挤进去一看,原来是几个煎饼摊主摆了擂台,比谁摊的煎饼薄如纸、大如伞,赢了能得半扇羊肉。那分量,够寻常人家吃上好几天荤腥了。
摊主们都卯足了劲,面糊在手里一甩,划出圆润的弧线,“啪”地落在烧热的鏊子上,瞬间响起“刺啦”的声响,香气跟着飘了出来。
不到一刻钟,一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汉赢了,他得意地扛起羊肉,冲围观的人扬了扬下巴,周围顿时一片叫好声。
郗砚策看得兴起也跟着使劲鼓掌,比自己赢了还开心。
午后的太阳越来越毒,阿瑞和太子的额头上都渗了汗。
阿瑞懂事地拿起郗砚策的扇子,踮着脚给皇叔、太子二哥和舅舅蔺景辞扇风,小胳膊摇得飞快。
郗砚策见状,笑着揉了揉他的头:“走,咱们找地方喝口凉茶解解暑。”
旁边就有个饮子铺,门口挂着冰雪甘草汤、紫苏饮子的木牌,看着就透着凉快。
老板娘手脚麻利,从冒着凉气的大木桶里舀出深褐色的汤汁,递过来时还带着水汽。
众人几口冰饮下肚,酸甜的滋味混着凉意滑进喉咙,身上的燥热顿时消了大半。
阿瑞喝完,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忽然扯了扯郗砚策的袖子,指着不远处的小巷:“皇叔,那边好多人,在看什么呀?”
郗砚策和蔺景辞望过去,巷口围着些人,都对着里面指指点点,隐约还能听到呜咽的哭声,只是那哭声不像寻常的悲切,反倒带着些夸张的调子,一高一低的。
“哟,这是凶肆的挽歌郎在表演呢。”郗砚策挑了挑眉,来了兴致,“走,去瞧瞧。”
蔺景辞微微蹙眉,觉得让太子和年幼的阿瑞看这个不太合适,可眼看郗砚策已经挤了进去,只好护着两个孩子跟上。
巷子深处,挂着悲田院幌子的雷记铺子前搭了个小台子,两个穿素衣的男子站在上面,正抑扬顿挫地唱着悲歌,脸上满是悲戚,那哭腔听得周围不少百姓都红了眼眶,连连抹眼泪。
台下还有个像是管事的人,扯着嗓子喊,说谁家请了他们的挽歌郎,丧事办得何等风光体面。
阿瑞看得似懂非懂,小声问:“皇叔,他们为什么哭得这么大声呀?”
郗砚策摸了摸下巴,轻声解释:“这是他们的营生,哭得越伤心,东家给的钱就越多。有些有钱人家办丧事,还会抢有名气的挽歌郎呢。”
太子郗承煜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低声道:“《礼记》里说,‘邻有丧,舂不相;里有殡,不巷歌’。如今,竟成了买卖。”
“市井百态,都是为了生计,难免如此。”蔺景辞轻声叹了口气。
看了一会儿,郗砚策也觉得没什么意思,正打算带着几人离开,就听到旁边两个闲汉在低声聊天。
“要说这哭腔,是比昨儿美人局弄出来的真多了。”
另一个啐了一口,不屑道:“那能一样吗?美人局就是骗钱的,哭是假的,闹是真的!听说前头永昌坊的张员外,就被坑了五十两银子呢!”
“可不是嘛,那些恶少,专挑外地来的有钱人下手……”
“美人局?”郗砚策耳朵一动,桃花眼里闪过一丝兴味。
蔺景辞见状,悄悄拉了他一把,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身边还有两位小殿下,不宜深究这些污糟事。
郗砚策撇了撇嘴,只好按捺下好奇心,带着几人转身回到主街。
阿瑞开始揉眼睛,明显是累了。郗砚策干脆把他抱起来,让他趴在自己肩上。
几人路过一处冷清的街角时,忽然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男女跪在地上,脖子上都插着细细的草标。他们都低着头,手腕上露出刻了字的臂钏,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截截木头。
旁边一个牙人正扯着嗓子吆喝:“都是清白人家出来的,手脚勤快,买回去做奴做婢,保准不吃亏!”
太子郗承煜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公开买卖人口的场景,小脸瞬间白了几分,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郗砚策看在眼里,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对他说:“承煜,这世间,并非处处都像宫里那样。”
郗承煜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目光却又扫过那些麻木的面孔,把这一幕牢牢记在了心里。
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的管家走了过来,和牙人低声说了几句,挑了两个看起来结实的中年仆妇,付了银子,就领着人走了。整个过程,像在买两袋粮食一样平淡,没人多说一句话。
阿瑞趴在郗砚策肩上,看着他们走远,小声问:“皇叔,他们要去哪里呀?”
“去……别人家干活。”郗砚策含糊地应着,赶紧转移话题。
“走,皇叔带你去吃好吃的酥酪!”说着抱着阿瑞快步走开了。
绕了几条街,郗砚策找了家看着干净雅致的食肆,上了二楼雅座,点了些清淡的茶点和酥酪。
坐定后,他才松了口气,摇着扇子对蔺景辞抱怨:“带小孩出来玩可真不容易,这也得避,那也得躲。”
蔺景辞笑了笑,给太子和阿瑞各倒了杯温水:“王爷今日也辛苦了。”
两人正说着话,隔壁雅座忽然传来压低的交谈声,断断续续飘过来:“……那批东西来路悬,像是宫里流出来的……邸主说风险大,要价这个数……”
蔺景辞的眸光瞬间凝住,和郗砚策交换了一个眼神。妫家刚倒台,查抄的东西还没完全清点入库,就有人敢私自销赃?听这意思,还牵扯上了做灰色生意的波斯胡商?
郗砚策用扇子挡着嘴,极小声地说:“回头得跟皇兄提一嘴。”
天渐渐暗了下来,街上的摊主有的开始收摊,有的却推着车、背着包袱,悄悄往深巷里走。
蔺景然看着窗外,轻声道:“鬼市要开了。”那是凌晨才会有的集市,卖的多是来路不明的东西,识货的能淘到宝贝,走眼的可能血本无归。
郗砚策心里痒痒的,可转头一看,阿瑞已经靠在太子肩上打哈欠,太子也眉眼发沉,只好遗憾地咂咂嘴:“下次,下次咱们偷偷溜出来看。”
回到明曦宫时,阿瑞早就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手里还攥着那只化了一半的糖猴,不肯松手。
蔺景然小心地把糖猴拿走,用湿帕子给孩子擦了手脸,又掖好被角。
“娘娘,您不在时,芷梅轩那边又闹了点动静。”春桃轻声禀报,“妫修仪像是知道了家里的事,哭晕过去一回,太医已经来看过了。”
蔺景然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没说话。
这时,外面传来张德海的声音:“颖妃娘娘,五皇子可喜欢那糖人?若是喜欢,明日就让御膳房仿着做些干净的,在宫里玩。”
蔺景然唇角弯了弯,温和道:“劳烦张公公代本宫传达一声,有劳陛下挂心。阿瑞很喜欢,只是孩子心性,新鲜劲儿过了就腻了,不必劳动御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