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妃协理后宫的权柄被皇帝不动声色地削回几分,这记软钉子打得她心口发闷,面上却愈发沉静如水。
她深知陛下此举绝非空穴来风,背后定然少不了明曦宫那位颖妃的功劳。
好一个蔺景然,看着疏懒,下起黑手来倒是又准又狠。既如此,便不能再从份例用度这些明面上下手。
明德妃捻着腕间冰凉的翡翠珠串,眸光幽深。打蛇打七寸,蔺景然的七寸,除了圣宠,便是五皇子阿瑞。
宫中适龄的皇子公主皆要开蒙进学,太子自有东宫属官和上书房的太傅教导,其余皇子公主都在南书房由翰林院学士统一授课。
阿瑞聪颖,进度颇快,太傅时常夸赞。这日考核,阿瑞又得了头名,太傅当着几位来接孩子的妃嫔面,笑着捋须赞了一句:“五皇子天资过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这话本是寻常勉励,听在某些人耳中,却格外刺耳。上书房和南书房相隔不远,德妃今儿来接二公主下学。
她闻言温婉一笑,附和道:“太傅说的是。五皇子确是聪慧异常,不像本宫的二公主,驽钝些,只得勤能补拙。”
然而没过两日,宫中便隐隐有流言传出,说明曦宫的五皇子虽聪明,却性情跳脱,恐不够沉稳。
在南书房时有贪玩扰了其他皇子公主学业之嫌。甚至隐约提及,颖妃娘娘教子,似乎过于放纵,恐非长久之福。
流言吹进各宫主位耳中,却又抓不住实处。
蔺景然听闻,只嗤笑一声:“蠢货。”阿瑞是否扰了旁人学业,太傅和伴读皆在,一问便知。这等手段,太低劣。
她原不想理会,谁知这流言竟愈演愈烈,甚至传到了前朝。
几位古板的御史风闻奏事,在朝会上含蓄地提了一句“皇子教养关乎国本,当以稳重敦敏为先”,虽未点名道姓,但后宫中,在上书房上学的只有太子和阿瑞。
阿瑞是郗砚凛破例下旨才从国子监蒙学去的上书房,六七皇子和大公主、二公主、三公主在南书房上蒙学,其余皇子还没到上学开蒙的年纪。
太子沉稳,阿瑞活泼,六七皇子兄弟两平时总是因为一点小事打成一片。
结合如今后宫流言,指向性已十分明确。郗砚凛在朝堂上未置一词,下朝后脸色不大好看。他自然不信阿瑞是那等顽劣孩子。
阿瑞虽然调皮好玩,但学习还是认真的,毕竟他自个儿就能静静地玩得不亦乐乎。但这流言能传到前朝,必是后宫有人推波助澜。
郗砚凛晚间去明曦宫时,阿瑞正趴在桌子上完成太傅今儿留下的课业,小脸绷得紧紧的,似乎也听说了些什么,有些闷闷不乐。
郗砚凛坐下看了阿瑞一会儿:“瑞儿,太傅今日教了什么?”
阿瑞抬起头,一板一眼地答:“回了父皇,太傅今日讲了《论语》为政篇,‘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何解?”
“太傅说,做国君的要靠德行治理国家,就像北极星一样,居于中枢,群星自然环绕归附。”
郗砚凛点点头,又问:“朕听闻,你在御书房,有时会与旁人说笑玩耍?”
阿瑞小嘴一抿,有些委屈,还是老实道:“回父皇,儿臣没有。太傅讲课,儿臣都认真听着。
只是……只是有时课间,六弟和七弟总会拉儿臣去看他新得的蛐蛐罐儿。
儿臣不去,他便说儿臣仗着父皇宠爱,瞧不起他……”他越说声音越小,低下了头。
郗砚凛眸色一沉。蔺景然在一旁听着,适时地递上一盏温茶:
“小孩子家玩闹罢了,陛下何必当真。倒是臣妾好奇,这后宫里的闲话,怎么总能精准地飘到前朝大人们的耳朵里?
莫非是哪位大人的耳朵长了脚,闲来无事,专在御花园墙角下蹲着听壁角不成?”
她这话说得刁钻,郗砚凛睨她一眼,沉吟片刻:“张德海,传朕旨意,上书房和南书房乃皇子公主清静求学之地,日后课间亦需有嬷嬷严加看管,不得喧哗嬉闹,违者罚抄《礼记》十遍。
另,告诉六皇子和七皇子,既喜欢蛐蛐,便去上驷院伺候马匹一天,那儿草料多,蛐蛐也多。告诉邬妃,好生约束宫人,如若不然,宫里没孩子的妃嫔,多的是!”
明德妃得知消息时正抄着佛经。她笔尖一顿,一滴墨汁污了宣纸,随即面无表情地将那页纸揉成一团。
蔺景然将阿瑞叫到跟前,捏了捏他的小脸:“听见了?日后离那些蛐蛐远些。那蛐蛐罐里,装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儿臣知道了。蛐蛐是三岁小孩儿玩的游戏。儿臣最喜欢和太子哥哥、闲王叔玩。”
又过了几日,郗砚凛来用膳时对蔺景然道:“阿瑞渐渐长大,为了不耽误他,也不拘束着他这个性子,该为他择一位专门的师父。”
蔺景然心中一动,这是要为阿瑞请专属的翰林师父,这通常只有太子或有极圣心眷顾的皇子才有此待遇。
蔺景然亲亲他的脸:“谢谢陛下?”
郗砚凛抓住她作妖的手,淡淡道:“嗯,朕教养子弟总希望他们是个好的,自然不希望朕的孩子长成歪脖子树,将来为害四海。咱们瑞儿的新师父,朕会留意合适人选。”
明德妃听闻皇帝有意为五皇子遴选专属师父时正在修剪一盆兰草。金剪子咔哒一声,一朵将开未开的花苞应声而落,掉在青砖地上。她盯着那抹残蕊,良久未动。
往后不能从阿瑞身上着手,那孩子被陛下护得太紧。
太子郗承煜虽为嫡出,居东宫,性情也端正勤勉,但其母族陈家近年来并无显赫人物,在朝中势力渐微。而陛下正值盛年,对太子虽无错处,却也未见格外青睐。
明德妃母家明氏乃是将门勋贵,在军中颇有根基。她父亲明老将军虽已致仕,余威犹在,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她开始频频召母亲入宫,又通过可靠渠道,与朝中几位交好的言官、武将暗中通气。
不久,前朝的风向便开始微妙转变。先是几位御史联名上奏。
言及“国本固则天下安”,盛赞太子仁厚聪慧,请求陛下多加历练,委以实务,以安群臣之心。
这看似是维护太子,实则是试探皇帝对太子的态度,并提醒陛下,太子地位不容动摇。
紧接着,又有几位武将出身的官员在陛见时,“无意间”(装的,故意)提及皇子们日渐长成,五皇子天资卓绝,尤肖陛下当年,言语间满是赞叹,其深意不言而喻。
这两股力量一推一拉,看似对立,实则共同将立储与皇子之争的议题悄然摆上了台面,逼着郗砚凛表态。
无论郗砚凛倾向哪边,都必将引发另一方势力的反弹,朝局动荡之下,独善其身者方能得利。
而这风声,自然也一丝不漏地传回了后宫。皇后最先察觉,她虽多年不问前朝事,但作为中宫的敏锐仍在。
她去给太后请安时,言语间便带出几分忧虑,提及太子近日课业繁重,似有焦虑之态。
太后自太液池事件后沉寂许久,此刻听闻关乎太子,那根敏感的神经又被拨动。
她虽不喜皇后,但太子是嫡出正统,关乎国本,不容有失。
她将蔺景然视作祸源,若不是她母子狐媚惑主,怎会引得朝臣非议国本?
于是,郗砚凛在慈安宫请安时,太后便板着脸,语重心长道:
“皇帝,煜儿是嫡出,是太子,名分早定。你平日也多看看他,莫要因其他琐事,寒了孩子和朝臣们的心。这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郗砚凛以“后宫不得干政,母后请安心颐养天年”轻飘飘挡了回去。又派人送好些赏赐到给太子和皇后母子。
只是,郗砚凛最近在思政殿发落了好几个办事不利的官员。
这日晚间,他踏进明曦宫时。阿瑞本捧着书想来请教,见他面色不虞,吓得缩了回去,被宫人悄悄带下去。
蔺景然递上一盏热茶,看他捏着眉心,眼底带着倦色,便知前朝不太平。她近日也听闻些风声,心中了然。
她在他身侧坐下,拿过一把玉梳轻轻帮他通着发。郗砚凛闭上眼,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清浅的气息。
郗砚凛疲惫道:“近日……朝中有些嘈杂。”
蔺景然懒懒道:“树大招风(宠妃招人妒忌,容易被生事端)。陛下是参天大树(一国之主),难免惹来些叽叽喳喳的雀儿(搞事的妃嫔官员)。”
郗砚凛摇摇头:“若是这雀儿不止叽喳,还想撼树(动摇国本和太子废立)呢?”
蔺景然轻笑道:“那便是自不量力。陛下根基深厚,岂是几只雀儿能撼动的?无非是吵得人心烦罢了。心烦时,便来臣妾这儿静静。臣妾别的不行,帮陛下赶赶雀儿(解忧愁),还是能的。”
郗砚凛伸手握住她执着玉梳的手腕。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极低地叹了一声:“朕只是觉得……”烦燥。
(这文纯土着,偏古风,比喻多,我尽量不比喻,但不比喻又感觉不够古风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