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继续北行,空气中的腐朽气息愈发浓重,甚至在一些低洼地带,肉眼可见淡薄如纱的、带着些许诡异色彩的瘴气萦绕不散,迫使队伍不得不时常绕行或加快速度通过。沿途的死寂令人窒息,仿佛天地间的生机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贪婪地吸食殆尽。
然而,死寂并非绝对的。在逐渐接近北境前线与后方州府交界区域时,南逃的流民潮再次出现,其规模远超之前所见。他们不再是零星的逃难者,而是汇成了一股绝望的洪流,拖家带口,扶老携幼,面容枯槁,眼神麻木,如同被驱赶的羔羊,盲目地向着他们认为可能存在的生路涌动。
看到这支逆流北上的军队,流民们的反应复杂得多。有人如同看到救星,跪地哭嚎求助;有人则面露更大的恐惧,慌忙避让,仿佛这支装备精良的军队比身后的邪祟更令人害怕;更多的则是麻木的凝视,似乎早已对一切都失去了反应。
林晚夕在马车中,透过车窗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那滚滚的人流,每一张绝望的脸庞,都是这片土地正在承受苦难的缩影,也是她肩上沉重责任的具象化。她不能再仅仅是将他们指引向南方便了事。如此庞大且毫无组织的流民潮,本身就是巨大的隐患——他们可能携带瘟煞,可能因饥饿和绝望而变成新的混乱源头,更可能在无知无觉中将污染扩散至更广的区域。
“传令,全军放缓速度。命前军斥候,速寻附近适宜设立临时安置点之所,要求临近水源、地势开阔、避风。”林晚夕的声音冷静地传出车外,“另,请青禾将军、太医署首席周太医、格物院墨衡先生,及军中后勤官速来见我。”
命令迅速下达。不久后,在一处相对平坦的河滩空地,大军暂时停止了前进。中军帐迅速立起,一场紧急军议召开。
帐内,林晚夕直接铺开地图,手指点在他们目前所在的大致位置,位于涿州以南约百里的平原地带。
“诸位都看到了,流民数量剧增,且状态堪忧。若任其杂乱南涌,非但其自身难存,更恐酿成更大灾祸,甚至将不稳因素带入腹地。”林晚夕开门见山,目光扫过帐内诸人,“我们必须在此设立临时安置点,对流民进行初步的检疫、分流和必要的救助,健康的,引导至后方州府妥善安置;已有感染迹象的,必须立即隔离控制,防止瘟煞扩散。此举,既为救人,亦为控局,更是稳固我军后方之必需。”
众人神色一凛,立刻明白了此事的重要性和紧迫性。
“娘娘英明!”太医署首席周太医率先赞同,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此刻眉头紧锁,“如此多流民聚集,若无管控,一旦爆发疫病……后果不堪设想!必须尽快进行检视分流!”
后勤官则面露难色:“娘娘,我军粮草辎重虽足,但骤然增加如此多人口,恐难长期支撑,且安置所需帐篷、药材、民夫……”
“非是长期安置,”林晚夕打断他,“乃是临时中转。我们会在此停留一日至两日,完成初步分流。所需物资,从军需中划拨一部分应急,同时……”她目光转向青禾,“青禾将军,立刻派快马持我手令,前往邻近的栾城、惠县等州县,命其太守、县令即刻调集粮草、药材、帐篷,并派衙役民夫前来接收引导健康流民!告诉他们,此乃陛下龙纹兵符所令,敢有推诿拖延者,以贻误军机论处!”
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枚沉甸甸的兵符此刻虽未现身,但其代表的权威已弥漫帐中。
“末将遵命!”青禾抱拳领命,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周太医,”林晚夕又看向太医首席,“检疫之事,由你太医署全权负责。本宫授你临时调配两百军士协助之权。你需要立刻制定出简易可行的检疫流程。” “臣领旨!”周太医精神一振,这是他的职责所在,“臣需搭建数个检疫棚,区分为‘初检区’、‘观察区’、‘隔离区’。流民抵达后,先由学徒进行初步问询和体表观察,凡有发热、咳嗽、神智昏沉、伤口溃烂、或皮肤有异常斑块、菌丝者,立即送入观察区由资深医官详细检查。确认有疑似症状者,立刻转入隔离区,严加看管!健康者则引导至登记处。”
“可。细节你即刻去办。所需药材,优先供应。”林晚夕点头认可,又补充道,“所有参与检疫的医官、学徒、军士,必须做好自身防护,佩戴口罩手套,事后以药水清洗。若有接触疑似者,自身也需接受观察。”
“臣明白!”周太医匆匆离去。
“墨衡先生,”林晚夕最后看向格物院大匠师,“请你带人,在安置点下风口远处,快速搭建数个焚烧炉。所有从隔离区产生的废弃物,乃至……不幸身亡者的遗体,必须立刻焚烧处理,不得掩埋!另,在安置点周边及水源地,大量喷洒辟秽药水。”
“是,娘娘!老夫这就去办!”墨衡也领命而去。
“后勤官,统筹物资分发,搭建临时粥棚,确保健康流民能得到最基本的热食和饮水。维持秩序,防止骚乱。” “末将领命!”
一道道命令如同精密的齿轮,被林晚夕迅速且有条不紊地拨动,整个庞大的战争机器,瞬间分出了一部分功能,转化为一个高效运转的救灾防疫系统。
很快,河滩地上,一片临时的安置点以惊人的速度被开辟出来。
净雪卫的士兵们不再是单纯的战士,他们化身维持秩序的卫士,用长矛和盾牌引导着茫然无措的流民队伍;他们也是劳力,协助太医署搭建棚子,帮助后勤官搬运粮袋。
太医署的帐篷迅速立起,白色的帐布在灰暗的天空下格外醒目。年轻的医徒们虽然紧张,却努力按照培训的要求,戴着口罩,仔细询问着每一个流民,观察他们的脸色、眼神、裸露的皮肤。遇到可疑者,立即有士兵上前,将其引导至不同的区域。
格物院的工匠们则在下风口处挖坑砌垒,搭建起简易却有效的焚烧设施,浓烟升起,带着药草和焦糊的气味。
粥棚前很快排起了长队,热腾腾的米粥香气,对于饥肠辘辘的流民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安慰,也有效地安抚了躁动不安的情绪。
林晚夕并未一直待在帐中。她亲自巡视了整个安置点,所到之处,无论是忙碌的医官、士兵,还是惶恐的流民,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她身上那件玄色绣金龙纹大氅,此刻不再是帝王的象征,更像是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她偶尔会停下脚步,询问医官检疫的情况,查看粥棚的供应,甚至亲自为一个瑟瑟发抖的老妇人端去一碗热粥。
她的目光锐利而冷静,能迅速发现流程中的疏漏并及时指正。例如,她发现初检区与观察区距离过近,立即下令调整布局,加大间隔;发现焚烧炉的位置可能因风向变化影响主营,当即命人重新调整。
整个安置点虽然忙碌,却忙而不乱,井然有序。流民们从最初的混乱惶恐,逐渐变得配合,他们看到了秩序,看到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期间,也确实发现了数十名有明显感染迹象的流民,有的低烧不止,胡言乱语;有的皮肤下已有细微的、蛛网般的灰色纹路;甚至有一人,在隔离时突然试图攻击医官,力气奇大,眼神狂乱,最终被士兵强行制服,立即转移至看管最严密的隔离区。
这些情况都被迅速而冷静地处理了,没有引起大的恐慌。严格的制度和不懈的执行,构成了抵御恐惧的最强壁垒。
一天后,邻近州县的官员带着第一批物资和民夫匆匆赶到。当他们看到这片规模庞大却秩序井然的临时安置点时,无不感到震惊。他们想象中的混乱、绝望、疫病横行的场景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军事化管理的高效与稳定。
尤其是当他们看到那位身着帝王大氅、神色冷冽、指挥若定的皇后娘娘时,更是敬畏交加,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投入了接收和引导健康流民的工作。
又经过半日的忙碌,大部分健康的流民已被初步安置,并在当地衙役的组织下,开始有序地向南迁移。而那些疑似感染者,则被严格控制在隔离区,由太医署专人看管治疗(或更确切地说,是控制和研究),等待后续更专业的处理。
站在临时搭建的望台上,林晚夕望着逐渐变得稀疏的流民队伍和开始拆除部分帐篷的安置点,眼中没有丝毫放松。
“娘娘,初步统计,此次共接收分流流民约八千余人,发现并隔离疑似感染者一百二十七人。”青禾上前汇报,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敬佩,“各州县官员已接手后续事宜。我军可以继续北上了。”
林晚夕点了点头:“做得很好。告诉将士们,他们今日所做,与战场杀敌同等重要,甚至更为重要。他们阻止了恐慌的蔓延,保护了后方的安宁。”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北方,那片被更深沉阴霾笼罩的土地。
“此地流民如此之众,说明前方的防线……恐怕已是千疮百孔。休整一夜,明日黎明,全军开拔!”
通过这次成功的安置行动,林晚夕不仅展现了出色的组织协调能力和对瘟煞的深刻理解,更向随行的所有人证明了她的决断力与领导力。她不仅仅是一位拥有兵符的皇后,更是一位能在极端复杂情况下做出正确决策、并有效执行的统帅。
这支军队的凝聚力,在经过实战初试与救灾演练后,变得空前强大。他们相信,追随这位皇后,即便前路是真正的深渊地狱,也必能杀出一条生路。
而北境之地的核心惨状,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